哀牢山4名地质调查员遇难的消息令人痛心,与此同时,关于死因的各种分析铺天盖地而来。
根据前线搜救指挥此前提供给红星新闻的信息,4名遇难的队员分别是张金榜、张瑜、刘宇、杨敏。
4人进入哀牢山前,携带的食物包括:
2包蛋黄派、4个八宝粥、1包巧克力、1包瓜子、4包鸡翅、4瓶饮料;香烟若干;穿的包括:张金榜(黄色冲锋衣+保暖内衣),杨敏、张瑜(迷彩服+保暖内衣),刘宇(羽绒服+配发的冲锋衣)。
他们的作业工具包括:
RTK定位仪,森林罗盘,2把工兵铲,3把砍刀,油漆,排笔,树牌,卷尺,皮尺,钉子,一次性雨衣,1个2万毫安充电宝,1矿泉水瓶汽油(驾驶员何某某担心他们晚上下不了山,从备用油桶里给他们倒的1矿泉水瓶汽油,供生火取暖、防野兽、稀释油漆用);张瑜背了1个迷彩大包(吃的和作业工具),张金榜背了1个灰色蓝色双肩包(罗盘、平板)。
4名遇难者所属单位中国地质调查局昆明自然综合调查中心。
这样的食物和装备,是否是4名队员完成一次野外地质调查所要做的准备?是否能帮助他们应对哀牢山特殊地理环境、气候带来的各种风险?
24日,红星新闻专访地质专家王宇。王宇有着大量的野外地质调查经验,曾为中国地质调查局昆明自然综合调查中心提供过野外检查指导。
“他们是一支精锐的地质调查队,但对哀牢山可能认识不足。”王宇对4名地质调查员的牺牲感到沉痛和惋惜,同时,他从自身实际经验及4人的切实装备等角度出发,详细分析了他们可能面对的困难和死因。
以下为访谈。
食物仅够一顿饭,遇难者可能未打算在山中过夜
红星新闻:目前我们们已大致知道失联人员当时携带的食物和装备,这些食物和装备是否能满足他们的野外生存用量?
王宇:从报道信息来看,他们应该只带了一天的食物,对于4个小伙子来说,这只是他们的一顿饭,再加上他们没带帐篷,可以推测出,当时应该没有打算在山上过夜。
红星新闻:他们的食物中似乎没有“主食”,一般情况下,野外作业是否会准备诸如“米饭”这样的主食?
地质专家王宇
王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及之前,搞区域调查、普查的作业组,一般60平方公里设一个搬家站,租住村寨里的公房或其它空房,配有炊事员。一般早上吃完早餐后,带午饭出去,晚饭回来吃。每人带一个铝饭盒,米饭大概是半斤左右,或者大馒头三四个,菜多半是小炒肉、炒腌肉、炒鸡蛋、咸菜之类,中午在野外烧一堆树枝杂草的火灰,把饭盒埋在里面四面烤香了吃。
后来配备了烧固体燃料的加温饭盒。饮水就带军用水壶装的凉白开。九十年代后期,市场经济活跃了,炊事班就撤掉了,基本上就住小旅馆,或在老乡家寄宿,早晚餐就吃小饭馆或在老乡家搭伙,午餐带干粮,如蛋糕、面包、火腿肠、卤鸡蛋、水果等。
搞专题路线调查或是地质灾害应急等长路线的工作,还会备一些压缩饼干、大白兔奶糖等管饱、热量大的应急食品备用,饮水就带小瓶装水。地质队员一般不喝野外的生水,细菌和寄生虫多,原始森林里的溪流更严重,落叶杂草腐烂后形成的腐殖酸污染水流,很多酸性就特别严重。
红星新闻:此前有说法,4名遇难队员要在山上过夜(13日)。如计划有变,食物吃完后,他们在哀牢山能否找到别的食物?
11月21日,搜救人员在哀牢山中行进。来源:镇沅县委宣传部
王宇:原始森林里找不到吃的,我在里面转过,大部分是树藤,开阔一点的地方就有虫、鱼草、低矮的灌木、草丛。出了原始森林的边缘,就会有松果、种子类的食物,可能还有一些野果,前段时间可能还有浆果。
红星新闻:可以抓一些小动物来吃吗?
王宇:如果缺乏捕猎工具,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性。在原始森林里,人行动都很困难,更别说赤手空拳地“捕猎”了。
红星新闻:在防潮装备方面,队员们的一次性雨衣是否过于简陋?
王宇:一般情况下,单位都会发正规的雨衣。报道中提到的一次性雨衣很轻便,他们的雨披,可能只是看着阴天了临时买的,没估计到进入旱季哀牢山区还会有这种持续的降雨,不然应该带上单位配备的正规野外用雨衣,起码也要带上雨伞。
(注:24日,中国地质调查局昆明自然综合调查中心党委书记范忠禹向媒体作出解释称,中心给所有野外工作人员配备防水防雨保暖衣裤鞋,引发关注的一次性塑料雨衣,用途主要是防护粘性草籽。)
11月20日,搜救人员在失联人员简易宿营窝棚的下游发现了他们的雨衣。
红星新闻:他们带上的保暖装备,例如冲锋衣、保暖内衣和羽绒服,是否足够应对山区的低温?
王宇:通常会提前查询天气预报的。如果山下的气温在十几度,他们也能在当天返回的话,这些衣服是够的。
山中信号差,仪器或失灵
红星新闻:作业工具方面,他们带了RTK,森林罗盘,2把工兵铲,3把砍刀,油漆,排笔,树牌,卷尺,皮尺,钉子。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呢?
王宇:从报道上来看,他们这次是去样地做观测记录,观测记录和上传样地林木的状况、生长发育动态等,所带工具都是测量数目和标记符号用的。
这个样地的位置应该是由森林调查任务委托单位预先在地理底图、森林分布图上按网格布置好的,调查作业组到了样地后,打开RTK确定位置坐标,连接后方数据接收和处理系统,然后测量上传数据。
如果是这种按网格作控制性的调查,则他们或者他们当中的人之前已在这一带工作了一段时间了,所以他们根据之前的工作情况做计划,认为往返时间是比较充分,能够按计划返回。
多支救援队前方搜救,此为云南消防救援总队前方指挥部。
红星新闻:RTK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装置?
王宇:这是一种新的常用的卫星定位测量方法,RTK能够在野外实时得到厘米级定位精度,在工程放样、地形测图,各种控制测量等应用较多,大大地提高了作业效率。这也是此次搞森林调查专门配备的,用这个仪器可以测量样地的面积、坐标、植物的生长指标等数据。
但作业人员人手一台的简便RTK,功能可能不会太强,在卫星信号弱、没有基站信号的地区可能使用不了,即便开机,自身信号发不出去,外界也不可能收到他们的位置信息。目前我还不了解他们带的是什么样的RTK仪器,也不知道他们带的RTK性能如何。
红星新闻:RTK是要求进山的时候就打开,还是到样地再打开?
王宇:目标任务是搞样地测量,一般到样地测量时才会打开,它们的电池容量也是有限的。测量样地有预定的“目标点”,这么大一片森林,我们不可能全部调查,特别是动态观测的情况。
他们4人可能是还没有开展工作,要是开展工作那是要打设备做测量的。我们野外作业,通常带有北斗卫星跟踪观测仪器,这个是新的安全要求,是近十多年来的安全生产要求。过去再往前一点,就是一个手持的GPS。在2000年以前,这些都没有,打方向就靠罗盘,结合地形图及对工作区地形地貌的了解和经验选择路线。
王宇手绘哀牢山4名遇难人员遇难地示意图。来源:红星新闻
红星新闻:他们的携带的仪器中有罗盘,有报道说他们的罗盘失灵。
王宇:罗盘都是机械的,只有手机上的是电子的。有的时候磁场异常,机械罗盘会有干扰,干扰它就会出现偏向。比如说正常的磁场南向北,有很小的磁偏角,受到磁场异常的干扰,就会发生偏向,正北可能会偏东偏西一些,但它不至于会打转转,引人绕圈圈。即使偏向也是有一个固定的偏向,磁针不稳定有些颤动。
罗盘是备用的导航工具,当电子定位设备失灵或收不到信号,可用罗盘判断方位。有点类似于电瓶车没电池了,可以踩脚踏板。但即便是罗盘失灵,队员也能根据山势和水流判断方向。哀牢山是东西走向,河流通常与山脊大致垂直,也就是说,河流的流向可能是南,或者北。以此判断方向,再加上地形图,通常一两天就可以走出来。
对险情预判不足,遇难前或曾求生数日
红星新闻:失联队员被发现时,有的脱光了衣服,面带笑容,有分析认为,这是失温遇难常见的状况。
王宇:我感觉他们就是在风雨交加的山岭上待的时间太长了。入冬的高山上,到2300米以上的这种高度是很冷的。没有雨具,衣服淋湿了,散热更快,人是受不了多久的。
我们在野外体验过,我们当时有雨伞,一个人一把雨伞,在山上过夜,而且上半夜雨小的时候,我们还烧着了篝火;到下半夜雨势渐猛,篝火浇灭了,但我们有雨伞顶着,上半身缩在里面,基本上干的,只裤子、鞋子是湿的。夜里困得不行,坐在砍倒的树干上,趴在膝盖上睡了,夜里冻醒了,感觉冷得受不了,浑身麻木,关节骨头痛的受不了,脑袋发晕,产生幻觉,看眼前的森林,感觉就是一个村庄。
11月21日,哀牢山等高线图,失联人员遗留痕迹发现点标注为绿色、紫色。来源:镇沅县委宣传部
如果衣服是湿的,六七度这种温度在山上的话,如果连续几天的确挺不住,他们身体还是好的,像年纪大一点四五十岁的早就不行了。你看他们在山上待了多少天?13号进山,21号才找到。
红星新闻:你判断他们还是在上面坚持了很多天?
王宇:是的,应该坚持很多天了。可是,找到他们是相当不容易的。不要说是在林里面找人,即使在郊野公园里丢个小孩去找也是很困难的。救援也是争分夺秒在进行,但原始森林中找人,确实太困难。类似失联脱困成功的案列,大部分还得靠自身的努力和行为得当。
在密林里面、陡崖或冲沟下,躺着个人,就只离着三五十米,来回过去几趟可能你都发现不了,这是有实际事例的。何况离开了老百姓活动留下来的羊肠小道,在森林里你是没法行走的。
红星新闻:他们四个人被发现的时候,有三个人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人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王宇:这要等医生和法医的鉴定报告出来,才有分析依据。我没有去现场,只能根据新闻报道来推测。可能缺席的那个人是从陡崖下面被找到的,有可能是他摔了下去,另外三个人花了一些时间,试图去搜救他。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完成搜救几乎是不可能的。
11月21日,政府组织当地村民背物资进山到补给点。来源:镇沅县委宣传部
红星新闻:发生这样的悲剧,与队员们的准备工作不足是否有关联?
王宇:我认为,一是调查人员对当地气候、自然地理的规律了解不够;二是他们的危机和应急意识不够,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并没有察觉。上山后,下了大雨,雨后起雾,令他们迷失了方向,在山上面打转。以前我们应急支队也曾在山上迷路。当时所有人都很担心,没有人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我们做长路线的专题调查的时候,通常会住在百姓家里。我们会先设计好路线,即如何从村里进山,如何从山里返回出发时的村庄,或是前往下一个村庄。有时候可能晚上9点、10点左右才会返回,所以我们都带着电筒、路线图。
红星新闻:4名队员的牺牲,让公众认识到了他们的艰辛。具体而言,地质调查工作,与我们每个人有何关联?
王宇:地质调查队伍做的是基础性、公益性、战略性的工作,涉及经济、民生和国防建设的方方面面。国民经济发展初期,或者现在的中西部相对落后地区,经济支柱少不了资源的开发,这些资源包括矿产、能源、地热、矿泉水、地下水、林草等等,都需要地质队员一步一个脚印去探寻和勘探。
任何一项基础工程建设,无论交通、水利、工矿、城镇建设,在还是荒无人烟的地方,首先就是地质勘察和测绘队员打先锋,进行勘察评价和提供设计建设必需的基础图件和数据资料,所以说地质队是经济社会发展的侦查兵和先锋队。
建国以来,国家建设兴起高潮,地质工作大规模地展开,曾经号称百万地质大军。完成了覆盖全国国土面积的1:20万地质、水文地质调查等区域调查填图,包括哀牢山区。当年的前辈工作条件差、环境更艰险,但取得的成果质量优越,惠及当代和后人,尚无人超越。
鼎盛时期,我省两万多地质队,但像这一种地质队群体失联死亡的事故还没有过,都是个别的安全生产事故,所以这次事故确实是一个非常小概率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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