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56年建立第一个自然保护地起到现在,我国已建成各类型自然保护地近万处,约占全国陆地面积18%。2021年10月,第一批国家公园正式成立,我国逐步形成了以国家公园为主体、自然保护区为基础、各类自然公园为补充的自然保护地系统。
大众对于自然保护区关注逐渐增多,但对保护区内的工作人员却知之甚少。他们常常冲在生态保护的第一线,工作环境艰苦,面临自然灾害、野生动物袭击等意外风险,甚至可能与盗猎分子正面对抗。
近日,昆山杜克大学环境研究中心通过问卷抽样,调查了来自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的153个自然保护区的286名工作人员,全面系统了解保护区工作人员的生活与工作情况。
调查发现,保护区巡护员呈现出“老龄化”、“青黄不接”的现象,年轻人才流失率高;约有三分之一的工作人员想过辞职,主要原因为工资待遇低、工作条件差、离家人太远等等;近一半工作人员认为没有接受足够的职业培训;超七成的工作人员表示择业的原因是出于对大自然和野生动物的喜爱......
保护区的巡护员是一种高危职业吗?深圳新闻私家地理栏目专访昆山杜克大学环境研究中心李彬彬博士,为您解读《2021保护区工作人员现状报告》,揭开保护区工作人员的真实生存状况。
巡护员是一种高危职业吗?视觉中国图
深圳新闻:为什么要开展一个关于“保护区工作人员现状”的调查?你们注意到了什么问题?
李彬彬:巡护员对自然保护区地形非常熟悉,当我们进入保护区进行科研工作时,常常会聘请他们做我们的向导,因为有时候就算有定位导航系统,在山高林密的情况下,信号也会不稳定,会有偏差。
在这么多年的接触中,我们渐渐发现,保护地的工作人员是决定保护地成效的关键因素,比如说某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数量是否充足,上山做巡护的频次是否多以及他们的工作意愿是否强烈等等。
同时,我们也发现一个令人担心的状况,就是这些熟悉保护区的巡护员正在慢慢消失。有的巡护员是因为年龄变大了,爬不动山了;有的人是因为保护区薪资待遇低,选择离开;另外巡护工作吸引不了年轻人,新的血液补充不进来。
我们想知道保护区工作人员到底面临着什么状况,他们对职业的看法是什么,需求是什么,有没有办法能够解决这些存在的问题,让更多的人了解或者尊重这个职业。
湖北神农顶管护中心的巡护员在高山草甸上穿行。视觉中国图
深圳新闻:从调查数据来看,哪项结果跟你们的预判反差比较大?
李彬彬:这份调查里,我们把保护区工作人员分成了两类,一类是以野外巡护为主的人员,我们把他们称为“巡护员”,他们的工作内容主要是:一,护林防火的日常巡护;二,进行野生动植物及环境因子的监测工作;三,确保没有非法活动的发生,例如盗伐、盗猎、盗采等行为。
除了巡护员外,保护区里还有不需要进行定期野外巡护工作的人员,我们把他们归为“非巡护员”一类,他们通常负责人力资源、财务、行政管理等职务。在管理体制上,自然保护区的正式员工都被纳入事业单位编制。
巡护员的工作主要是防火护林的日常巡护,进行野生动植物及环境因子的监测工作,确保没有非法活动的发生。图为牛背梁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北沟保护站。视觉中国图
虽然我们私底下常常会听到大家对职业的抱怨,但调查结果发现,保护区工作人员对工作的满意度从整体上来说,比预想的好,约63.6%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对当前工作比较满意。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大部分受访者的年龄较长,工作年数较久或者本身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已经习惯了保护区的生活。(注:受访的工作人员中81.1%为编制内职工,平均在职时长为11.6±9.2年。受访者平均年龄为39.4±9.2岁。其中,一半以上的巡护员年纪超过了40岁,而非巡护员只有43.5%的受访者超过了40岁。)
调查中,大家最为满意的是同事关系,其次是对工作本身的认同感、上级领导、沟通情况以及绩效表彰。最不满意的方面包括福利、薪资、升职机会以及工作环境。
大家最为满意的是同事关系,最不满意的是福利、薪资。
而这也反映了另一个问题:目前保护区的主力是中老年人群,因此即便现状不尽如人意,他们还是想着把这份工作做好,继续做下去。包括保护区的临聘人员,很多是退伍军人或周边社区的当地百姓,他们对于职业的忠诚度也更高一些。反而刚来不久的年轻人,最容易动摇,流失率比较高。
深圳新闻:保护区工作人员的性别比例上,82.9%是男性,巡护员的男性比例更是高达88%,从这个压倒性的数字来看,男性在野外工作中的确更具优势吗?
李彬彬:其实我们在很多保护区发现女性巡护员也很厉害,表现不比男性差,但选择这个行业的女性的确很少,主要的原因,一方面可能是女性对巡护员的职业不感兴趣,另一方面可能在招聘的时候,用人单位更偏向于选择男性。
保护区工作人员中,仍然男性占绝大多数。视觉中国图
深圳新闻:几乎所有的巡护员都提到他们的工作有危险性,但让人意外的是,最大的威胁其实并不是来自于野外环境本身,而是来自当地居民,能否解释一下吗?
李彬彬:巡护员长期在保护区里工作,野外经验都非常丰富,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野外的风险或者野生动物带来的风险相对来说是可控的,反而在保护区里“意外见到的人”带来的威胁会更大。因为你无法预知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可能会出于害怕逃跑,也有可能正面和巡护员“刚”上,这样的“偶遇”往往容易产生意外。
虽然有组织的盗猎现象已经没有那么猖獗,但当地居民擅自进入保护区进行盗采、盗伐或放牧,仍然是一种普遍的侵扰。另外一些保护区在建立初期没有处理好与周边社区的关系,日积月累的矛盾都是潜在的威胁。
过去一些保护区觉得把保护区管好就可以了,防止周边居民进入往往采取驱赶和警告的方式,但后来发现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必须通过教育和沟通,让老百姓了解保护区的工作,得到他们的支持。所以越来越多的保护区开始把社区工作纳入到正常工作范围内,包括实施社区发展项目,帮助当地社区寻找替代生计等等。
八成以上的巡护员表示在工作中遇到过危险,其中大部分来自当地居民围攻/威胁。
深圳新闻:尽管巡护员总体上对自己的职业技能很有信心,但报告中写道,有近一半的受访者认为他们没有接受足够多的培训,那么主要缺少哪类培训呢?
李彬彬:巡护员们主要提到两个最缺乏的培训,一个是地理信息系统GIS软件的使用,这涉及到数据分析,通常保护区也会专门请人来负责,巡护员自身不擅长,问题相对而言不是很严重。当然如果能有这样的培训,对于他们工作来说一定会更有帮助。
另外,他们提到了野外急救措施培训的缺乏,这让我们最担心。因为虽然他们有较强的野外生存技能,但出现被蛇咬、坠崖等意外情况,怎么妥善处理伤口,怎么采取急救措施,往往需要更专业的培训。而据我所知,由于资金和能力有限,大多数自然保护区无法提供完善专业的培训,这意味着需要各级政府及林草系统等部门机构的支持。
巡护员技能自我评估中,很多巡护员表示对于急救措施和GIS软件的使用不太熟。
祁连山国家公园内多为崎岖陡峭的山路,巡护大多只能靠徒步完成。布设红外相机监测野生动物、记录巡护监测情况、发布保护区照片、捡拾垃圾,都是巡护员每天要完成的工作。视觉中国图
深圳新闻:在薪酬和待遇的问题上,保护区工作人员存在什么困扰?
李彬彬:从调查来看,保护区工作人员最不满意的方面的确是工资、奖金补贴及福利待遇,尤其是在中国东北、西北和西南地区等经济落后的地区。这次调查显示,工作人员平均月薪为4035元,远低于国家统计局的公共服务单位的月薪6193元。
除了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大部分保护区由省级尤其是县级财政拨款。虽然国家层面对保护地十分重视,但是具体到县级管理层,因为保护区往往被认为限制地方发展而不受重视,或是因为所处县域经济落后,地方财政收入较低,所以财政支持十分有限。
此外,野外工作的特殊性并没有在工资或是津贴补贴里体现。这导致缺乏激励机制,越来越多的正式职工更不愿意出野外,只想从事办公室工作。野外工作只能靠组成不稳定的临聘人员来完成。
对工作不满的原因主要集中在薪资、工作环境和执法权。
深圳新闻:保护区工作人员的执法权一直被学界讨论,这次调查中,你们注意到了怎样的问题?
李彬彬:其实在自然保护区发展初期,一些保护区曾被赋予过执法权,甚至带有执法证的巡护员还可以配枪。但自2019年森林公安正式转隶到公安部统一进行管理后,保护区工作人员尤其是巡护员大多数不再具备执法权,如果发现违法分子,需要协调和联动执法人员参与,但这带来的问题:一是需要跨部门协调,二是执法机构人员距离保护区远,大部分地区需要徒步进入,造成执法人员参与难度大和参与意愿低。
保护区工作人员对非法活动的威慑作用有限,也带来很大的人身安全风险(注:27%的受访者表示在野外遇到过携带锋利刀具或武器的非法进入人员及偷盗猎者),因此在这次的调查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有一半受访者对“保护区工作人员缺乏执法权”感到不满。
据了解,目前自然保护区条例正在调整中,或许未来这个问题能得到改善。
四川省绵阳市老河沟公益保护地的巡护员。视觉中国图
深圳新闻:面对巡护员“老龄化”、“青黄不接”的问题,我们该如何改善呢?
李彬彬:现有的事业单位考核体制下,保护区招来的新员工通常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也有非常少量的硕士生和博士生。但往往刚毕业的大学生缺乏在保护领域工作的热情,有些甚至缺乏专业背景,身体素质较差,不愿意从事野外工作。不少年轻的正式编内员工,把保护区的工作当作跳板,从而进入其他福利待遇更好的其他单位。因此,流失率普遍偏高。
一半以上的巡护员年纪超过了40岁。
所以要留住人才,除了改善收入分配,提高福利待遇之外,在完善人事管理制度上,我们也可以针对不同人才,实行不同的聘用流程,比如对山林较熟悉却没有教育学历的当地人员,可以采用临聘合同制,提高相应福利待遇,同时对较为优秀的人员,可以通过相应的考核制度,纳入到正式职工行列。在高等院校,我们应当鼓励开展保护地管理专业的开设,与保护地合作,开展定点培养等机制。
我们还应该加强公众宣传,增加巡护员职业自豪感,比如保护区可以建立长期志愿者和研修生项目,促进公众了解并参与保护区的工作,包括建立类似于美国国家公园“少年巡护员”的教育项目,让小朋友到保护区体验,从小培养他们对于巡护员职业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