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聊聊金庸《天龙八部》里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小段落。
话说，混职场，最难的是什么？有人说：揣摩领导心意。
这个回答不错，已经很接近正确答案了，但却还不是最准确的。更难的是另一点，就是：当你实在揣摩不出领导的心意时，或者说领导偏就不让你揣摩心意时，办事还必须不犯错、不落把柄。
这是最最难的，也是最考验人的。
来看《天龙八部》里的一个例子，在女上司心意极其不明朗的情况下，一伙下属公司的员工是怎么做到趋利避害的。
在书上里有一章，段誉和一个叫无量洞的门派发生了一些龃龉摩擦，被无量洞的人给抓起来了。
按常理说，段誉不过是旁人眼中一个闲杂社会青年，不会武功，貌似又没什么靠山背景，随便处置一下便是，打一顿放了，或者再狠恶一点，一刀杀了丢到河里，当作失踪人口，都是常规操作。
此时一个小意外却发生了，无量洞的上级公司——天山集团正好派了人来视察，带队的女领导叫做符圣使。
这个上面来的领导年纪很轻，才二十多岁，相貌气质均佳，可有个问题是脾气不好，作风粗暴，张口骂人闭口打人，无量洞的下属们压力都很大。
然而颇为意外的是，这位上司见了被俘的段誉，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偏偏态度不坏，甚至颇为客气，并未恶语羞辱之，而是呼之为“段相公”。
可这样一来，底下的人就挠头了。
作为下级，无量洞的人必须作出决定——现在拿这个俘虏段誉怎么办？
这件事，难就难在领导没有半点明示暗示。是继续关？还是放？还是杀？谁都不知道。
倘若符圣使明确表态了，比如说“把段公子放了，请他沐浴更衣，本座要和他聊聊茶花养殖技术”，又或者是反过来：“老娘最看不惯婆婆妈妈的小白脸，杀！”那都很好办。
又或者符圣使说：“段相公怎么饿瘦了？平时给人吃的什么玩意？”那也好办，赶快搞好伙食，善加款待就是。
可现在的问题是，符圣使除了叫了人几声“段相公”，别的指示一概没有，双方简单聊完就散了，领导还是领导，俘虏还是俘虏。
你还绝不能去胡乱脑补。叫几声“段相公”就是对人家有意思么？万一她只是尊重读书人呢？万一只是当时股市涨了她心情好呢？你要是自作主张，把段相公放了，甚至是拉到圣使面前去聊茶花养殖，结果人家领导不是那个意思，说你自作主张，怒将起来，那如何是好？
在职场上，有些人就属于拍马屁不考虑后果，胆子大路子野，喜欢去赌领导的心意的。其实这样不好，错的概率很大。
眼下唯一稳妥的选择，是必须在完全拿不准圣使真实心意的情况下，把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不管将来出现什么情况，自己都能交代得过去。
小说上，无量洞可是煞费苦心。
首先，这个小白脸段誉就不能杀。无量洞的人想得很清楚，原话是：
“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同理，段誉也不能放。如果放了，上级到时要人，岂不是一样倒霉？
唯一的选择只剩下一条：关，一直关下去，永远关下去，时刻准备着，必须保证上级什么时候要，咱们就什么时候有人。
所以段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一直关了下去，要从小白脸关成老白脸。
在门派里，有的年轻的小师弟对此还不大理解，问了师兄一个很天真的问题：就这样一直关着这货？
原话是：
“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
对于这个问题，师兄的反应很有意思，是“笑道：‘可不是吗’？”
师弟提的这个问题，是典型的年轻同志的问题；而师兄的那个笑，是典型的老同志的笑。
年轻同志的这种疑惑，很典型，很有代表性。他觉得仅仅就因为一个极无厘头的原因，把人平白无辜关一辈子，太荒诞，说出去也不好听。再说了，养一辈子，管吃管喝，成本也太高，太浪费。怎么能做这么无厘头又浪费的事呢？
所以师兄听了就笑起来。师兄早已经悟透了，荒诞不荒诞、浪费不浪费，在重大的风险面前都是可以忽略、没求所谓的。
反正浪费的资源是门派的，损害的名声也是门派的，可万一事没办妥，留了隐患，那屁股打的可是自己的！
除了以上问题之外，无量洞还要把握好一个环节：
关段誉的时候，具体给他什么样的生活待遇？这也是非常考验水平的。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对他既不好、又要好；既好，又要不好。
来解释一下其中的微妙之处。首先，你必须对他不好。
有些人头脑简单的，一看领导对段誉和气，那就大搞优待，乃至于天天给马杀鸡、吃红烧肉，当爷供着。
这就属于是踩了红线、做过了界的，会给自己惹下无穷隐患，搞不好到时候要担责任背锅的。
段誉眼下是什么身份？仍然是敌人、俘虏、问题分子。上级有明确表示特别优待他吗？没有！有明确表示他不是坏分子吗？更没有！须知无论什么时候，做工作都是政治正确第一。对敌人，你能好吗？难道你连敌我都分不清了吗？
那么，对段誉不好，就可以猛整、狂虐、搞残他吗？那也不行。人家可是圣使口中的“段相公”，搞不好以后变成段兄、段甜心、段欧巴的。万一上面又要人，你交上一个面黄肌瘦、半死不活、甚至被捶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段相公上去，不想活了？
所以金庸写得妙啊，你看小说上，段誉被关押的那些天，受到的待遇就特别有意思，就是典型的既好，又不好；既不好，又好。
一方面，段誉被人凶、被训斥，还被威胁要打嘴巴子：
“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们不客气。你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打你一个耳括子。”
住的地方也条件一般，“房中陈设简陋”，绝没有搞成豪华酒店。
这就是属于我所说的“对他不好”。
可另一方面，段誉又享受了相当的优待。
比如房子虽然不奢华，但家什器物却很齐备，“有床有桌”，而且“开间宽敞”，绝不是那种马桶放在脑袋边、拿砖头当枕头的恐怖号子。
再看伙食——“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饭来，饭菜倒也不恶。”
睡不多久就送饭，说明没有饿着他；饭菜不恶，说明伙食开得不错，估计也有些番茄炒蛋、青椒炒肉之类。这就属于我说的“对他好”。
如此一来，以后不管上面的风向口径怎么变，领导意图是什么，段誉是不是能咸鱼翻身，自己都没毛病，都说得过去。你可以说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对“段相公”“段欧巴”优待关照、人道对待，也可以说一直都对段人渣、段狗屎严加惩治、毫不手软。
一般外行人看职场，总觉得“拍马屁”最重要。其实不然，“马屁功”并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和“马屁功”相比，更关键、更基础的是另外一门功夫——避责功，就是做任何事情，先想好怎么能不背锅；不管将来风向怎么变，自己的工作都讲得通，没大毛病，板子打的永远是对面老王。
从“段相公”这个事情的处理上看，无量洞真的挺有前途。
金庸为什么叫他们无量洞？因为真的是前途无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