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
讲故事的人，已经不在了。
然而我这辈子大概都要困在这个故事里。
无力挣扎，无法挣脱。
02
她叫杜萌，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喜欢戴着红色纱巾，乌黑的头发烫着大卷，笑容灿烂，像一株明艳夺目的红山茶。
詹友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被她迷住了。
那是1985年春天。
他从苏州到天津出差。有朋友攒局，请他吃饭。
席间，朋友给他引荐，来来来，老詹，我给你介绍，这是杜萌，也是你们江苏人。
杜萌笑，大方与他握手。
詹友明只觉掌心软软的，像握住一朵云，全身柔软起来。
那一年，杜萌27岁，可娇俏的样子，说是20出头也不过分。
杜萌说，我老家宜兴的。你呢？
詹友明一拍大腿说，巧了，我也是。
杜萌笑着说，拍得那么用力，不疼吗？
明眸皓齿，把詹友明看呆了。
03
詹友明时年29岁，出身农村，凭着努力，考上大学。
那个年代，大学生可谓天之骄子。
单位重用，领导爱护，事业顺风顺水。
他回苏州之后，有点忘不了杜萌了，甜甜的笑容，像在脑子里生了根。
还好没一个月，他又有机会出差天津。
走之前，赵小兰送他上车，塞给他一网兜的国光苹果。
赵小兰说，别忘了吃。都烂嘴角了，还不多吃水果。
詹友明点头，说，明白，明白。你说的我都记着呢。
听说话的口吻，就能猜到赵小兰是詹友明的什么人了。
对的，她是他的妻子。
两个人高中相识，共同考上大学。
一起读书读得久了，渐渐培养出了感情。
用詹友明的话说，赵小兰更像他的姐姐。
一个管天管地，叫他努力，催他奋进的姐姐。
04
赵小兰在中字头单位工作。
起初响应国家晚婚晚育的号召，等过了25才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准备再要一个孩子。
她就是那种一切都要按部就班的女人。
春天开花，秋天结果。世界是小小表盘，日夜奔跑，移动的只有时间。
那时候，她是非常信任詹友明的。
因为人们习惯把学历与人品划等号。
高材生，必然品学兼优。
只是詹友明高材生不假，感情却并不坚定。
也许囿于时代吧。
身处邓丽君刚刚解禁的年代，细水长流远比不过怦然一击更令人渴望。
詹友明开始借着每个月出差的便利，去见杜萌了。
05
起初，都是约几个朋友一起的。
杜萌也乐于应约。
她和赵小兰不同，随性，开朗。
发型常换，纱巾永远是鲜亮的红。
她爱迟到。有时候詹友明和朋友吃一半了，她才姗姗来迟。
一次，杜萌又来晚了。詹友明说，迟到罚酒三杯。
杜萌就笑，声音咯咯咯的，像只小爪子，挠得詹友明心里直痒痒。
她说，我看看，谁那么大胆子敢罚我。
詹友明忙赔礼，我错了，罚我三杯。
说完，自己拿起酒杯猛灌三盅老白干。
那天晚上，詹友明有些醉了，走路晃晃的。出门告别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树上。
杜萌扶了他一把，说，你行不行？
詹友明抬头看了一眼，朋友都散了，粉蓝暗红的霓虹下，只剩两个人。
他借着酒劲说，改天我单独请你吃顿饭，肯赏脸不？
杜萌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说，行啊，到时候，我把我老公也叫上。
詹友明无声地笑了笑，自己站直身子，走了。
06
杜萌很早就结婚了。
她在天津读的大学，毕业分配到这边工作。
某种意义上说，她和詹友明很像，都是靠学习，完成了鱼跃龙门，做了城里人。
工作后，领导给她介绍了单位里的大龄男青年。
杜萌见了几次面，就办了婚事。
许多年后，杜萌回想起当时的自己，真的是太焦虑了。
身在异乡，无亲无故，生怕自己扎不下根。
急匆匆地落了户口，嫁人成家，却不想，婚姻不是一个窝，而是一扇门。
迈进去，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杜萌的老公，是单位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听相声，听评书。
走到哪都揣着收音机，听到兴起，一个人傻乐。
如果杜萌不和他说话，他能一整天自娱自乐。
这些年，两个人从筒子楼的宿舍搬到家属院的两室一厅。
居住环境改善了，可关系依旧老样子。时间并没有增进感情，只平添了大把寂寞。
说实话，当詹友明问杜萌愿不愿意单独吃个饭时，她的心里起了微澜。
她想，要是早几年遇见詹友明该多好啊，有能力，也风趣，和他一生活，怕是快乐得多吧。
只可惜，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生活，多少心动，都只能埋在心底里。
07
1987年，杜萌怀孕，生了个儿子。
1988年，赵小兰和詹友明也生了一个儿子。
每个月，詹友明都照例往天津跑。
喜欢一个人，有时真的没有什么逻辑。
杜萌从没答应过什么，可詹友明心里就偏偏对她割舍不下。
想和她说话，想看她笑，想话里有话的逗她两句，等着她暗中责怪他。
有时，杜萌真的不想见詹友明了。
因为某些心绪越来越难以压抑。
特别是晚上，她哄着永远不肯睡的儿子，老公在一旁被相声逗得哈哈大笑。
杜萌心里那种空，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叶舟。
原本她认命了。就在这片死水里，慢慢划到沉没的那一天。
可是，命运像个喜欢搬弄是非的老头子，偏偏想尽办法把詹友明塞给了她。
08
詹友明是个思想活络的人。
1990年，他在工作中，嗅到了商机，想自己开公司了。
但这事肯定不能让单位知道。吃公家饭的，忌讳。
他左右衡量，想到一个合适的人做挂名法人，就是杜萌。
他和赵小兰说，公司注册到天津去，那边有优惠政策。
他认识个老乡，人不错，能帮这个忙。
那时的赵小兰是真的单纯，还带着大包小裹的礼物，去天津看杜萌。
两对夫妻一起吃了饭。
她一眼就看出杜萌和她老公貌合神离了，还心疼她年纪不大就孤身远嫁。
可惜眼睛这么毒，却没看出詹友明对杜萌隐藏的爱慕。
就这样，詹友明的公司开起来了。
杜萌在天津挂着名。
赵小兰正好生完二胎，工作上退下来，帮他打理苏州公司的日常。
而詹友明打着跑业务的旗号，每个星期都要去天津。
见面的机会多起来，杜萌心里的壁垒也就松动了。
09
那一年，杜萌32了。
多少对婚姻失望的人想过，闭起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可真要站在青春的末梢，多少认命的心，又都化作了不甘。
是91年的除夕。
詹友明打来拜年电话。末了，说了一句，情人节快乐，给你寄了礼物。
那天赶巧是2月14。
当时还没什么人过呢，詹友明有心记得。
他算好了日子，礼物当天送到。
是一枚戒指，金的。
那时候打点关系，流行送这个，不限于感情。
可杜萌拿着这枚俗不可耐的金器，却品出了破禁的爱情。
10
杜萌就是从那时起，和詹友明在一起了。
每周一聚，填补了感情的空白。
日子久了，杜萌也会想的更多。比如各自离婚，重组家庭。
但詹友明是万万不敢的。
公职在身，不能闹得不体面。苏州的公司，也都是赵小兰在打理，少不了这个贤内助。
对于女人来说，最美好的爱情是唯爱我一人。
可对于男人来说，最幸福的美事是齐人之福。
1992年，杜萌意外怀孕。她算了算日子，是詹友名的。
她说，我不想打了，你看着办吧。
詹友明听了一哆嗦。他说，别啊，你是想我死吗？
詹友明给杜萌讲了许多大道理。事业，家庭，孩子，成年人的世界，不能任性。
杜萌心里不舍得，可还是打了。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感情因为距离，始终保持着浓度。詹友明也会给杜萌分红，很多。
毕竟生意越做越大。
可杜萌最想要的，不是这个。
11
是1995年春天，詹友明说好来天津的。
可是没有，打电话，也不接。
杜萌正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忽然接到了赵小兰的电话。
赵小兰开口就说，你行啊，我辛辛苦苦帮他养孩子，打理公司，你在背后分我的钱，占我的人，你要不要脸！亏我那么信任你！
杜萌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说，对不起。其实我早想和你说的。但我和友明，是真的相爱。
对面嗤地传来一声冷笑。
她说，你爱他，他也爱你吗？
说完，赵小兰给杜萌放了段录音。
是两个人的对话，羞耻露骨，不堪入耳。
也不知赵小兰是怎么搞到的。
男主角是詹友明。
而女主角既不是赵，也不是杜。
赵小兰说，他那么爱你，一定早告诉你，还有一个小四吧。
真的是杀人诛心了。
杜萌紧握着电话，瞬间哭出来。
12
赵小兰是抓出詹友明的小四，才顺藤摸瓜，问出杜萌的。
一个渣男的现形，崩溃了两个女人的三观。
杜萌恨自己的不坚定。
自以为抱拥了爱情，不过是满足了男人的欲望。
她最后一次见詹友明，是做法人变更。
詹友明和赵小兰都来了。赵小兰痛快地骂了一顿，杜萌和詹友明无言以对。
从此，各走各路，再不相见。
而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杜萌的老公，却浑然不觉。
他甚至还问杜萌，友明的公司是不是不行了，怎么不用你了呢？
可以说他是性格憨实，但也多多少少透露着他对杜萌的麻木。
在他眼里，杜萌仍是那个领导安排的，和他搭伙过日子的女人。
给他生了孩子，帮朋友做生意，给家里赚了不少外快。
杜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他躺在一边鼾声大作。
杜萌知道自己不会再和詹友明在一起了，但她也知道自己绝不会爱上枕边的这个男人。
那时候，她心里只剩儿子了。
13
就这样，光阴过去了十年。
杜萌的儿子考上了大学。
送儿子去学校那天，她在儿子的卧室里坐了许久。
她的人生目标就算完成了吧。
然后呢？
那已是2005年了。她47岁，出门买菜，有人叫她老姐姐了。
老公拿着儿子淘汰的MP3继续听评书，听相声。
人生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真的厌倦了。
2006年，她用一纸离婚协议，为这段没有一丝感情的婚姻，画了句号。
而杜萌不知道，身在千里之外的赵小兰，也做了同样的事。
当小儿子考上大学后，赵小兰和詹友明起诉离婚。
她终归是个有心劲儿的女人。
单纯并不傻。
吃过一次教训，她便记住了。
这十年，她精心培养了孩子，把钱紧紧攥在手中。
等最小的孩子也上了大学，立马离婚，分割了詹友明三分之二的财产。
14
那些年，杜萌再没联系过詹友明。
可詹友明却一直从朋友口中，了解着杜萌的情况。
能暗中帮忙的，总会帮上一把。
是亏欠，也是情谊。
他就是那种自命多情且深情的人吧。
离婚之后，他给杜萌打了电话。
他说，我离了，你还愿意吗？
杜萌没开口，眼泪先下来了。
没办法，总有些人，记吃不记打。
那一年，杜萌已经年近50了，大半生里最快乐的记忆，都是詹友明给她的。
她早已认定死水一潭的人生，忽然又回路转，又等回了詹友明。
说不心动，就是假的。
她说，行，但这一次，我要正大光明地和你在一起。
15
2006年末，杜萌和詹友明登记了。
很正式的举行了婚礼。
杜萌办了内退，和詹友明回了苏州。
到了07年，她竟然怀孕了。
詹友明和朋友都劝她打了，甚至医生也让她别留了。可杜萌舍不得。
她和詹友明说，咱们以前有一个没能留下来，这一次，是老天对我的补偿。
詹友明扭不过她，只好同意。
那时的杜萌，已步入中老年了，孕养一个孩子，就等于扒层皮。
几度危及生命。
最后两个月，为了保胎，她都没下过床。
2007年底，杜萌经历千辛万苦，终于生下一个又瘦又小的女儿。
取名詹妮。
而这个孩子，就是我。
16
是的，这个故事临近尾声，我才出场。
詹友明是我爸，杜萌是我妈。
他们年过半百，才要了我。
有一点点丧心病狂。
我妈说，她幸福过的，爸爸给过她快乐。
可我不信。
因为从我记事起，这个家就没有什么开心的时刻。我爸财产的大部分都给了赵小兰，而且还要再给抚养费。
他真的没什么钱了。
而我刚来到这个世界，还要等他养。
生活的压力，让他越来越不耐烦，脾气也大起来。
我妈找他，是投奔爱情来的。
可有些男人，只适合谈情，不能用来生活。
我一岁的时候，我妈发现我爸有出轨的迹象了。
终于，她可以名正言顺，大大方方地质问。因为这一次，她是他的妻子。
她逼我爸交出手机，查他的留言。
那些亲亲我我的对话，根本来不及删。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却没有找那个女人算账。
因为那个小三不是别人，正是赵小兰。对我妈来说，这可能是天花板级别的报应了吧。
17
不想说他们三个人的恩恩怨怨了。
像一团搅不清的浆糊。
我只想说说我。
我同父异母，异父同母的哥哥姐姐们都被保护得很好。
他们成年了，才隐约知道父母的破事。
而我呢，从小就见证着他们畸形的爱情与婚姻。
我爸干脆破罐子破摔，两边家庭轮着住。
而我妈，没精力闹下去了。
自从生了我之后，她的身体就垮了。
一直年轻的容颜，迅速衰败。
曾经像红山茶一样鲜活的生命，只剩挂在衣柜里的纱巾还在鲜艳着。
2015年，我妈胃口变得极差，吃东西会吐。
我爸还开玩笑说，不会又有了吧。
结果去医院，竟已是胃癌晚期。
18
我妈是2020年离开我的。
疫情之下，最后的时光，我妈决定回家。
她就在那时候，跟我说了有关她和我爸，还有赵小兰的故事。
那么漫长的人生，原来几个小时就讲完了。
所有欢笑与眼泪，都折叠在一声叹息里。
那一年，我也才13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我这个小孩子说这些。
也许，她是想让我早一点明白，人类的爱情是多么可笑。
也许，她是想让我知道，她活得有多累。
也许，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这一辈子呀。总是那么孤独，总是那么寂寞，总是在渴望有一个人可以一心一意爱她。
我问妈妈，你后悔生我了吗？
她没回答。她只是用干瘦的手，轻轻摸我的头发。
我知道，她是后悔了。
毕竟我是他们晚年生下的孩子，从体质到智力差得太多了。
妈妈的另一个孩子，985毕业。爸爸的两个，一个是博士，一个是硕士。
而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头发细细的，泛着黄。
我的学习也不太好，精神很难集中。
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我家的闲言碎语，性格难免自卑了。
19
我妈去世之后，我去了寄宿学校。
我爸每天都在赵小兰那边，更少管我了。
许多人都说，赵小兰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拿到了财产，逼走了小四，熬死了小三。
养了两个高学历的孩子，最后又把老公拴回来。
可是，我始终觉得，她重新接纳我爸，就是失败了。
跟我妈一样失败了。
赵小兰也好，我妈也好，在她们那个年代读了大学，都是极为优秀的女人。
可惜这辈子围着我爸，起起伏伏，浪费了时间，糟蹋了自己。
我想，这就是我妈，为什么早早告诉我，她的故事吧。
她是想我早一点明白，围着男人转的人生，不值得。
而我作为这场悲剧里的牺牲品，人生的路注定要比别人走得艰难一些。
我才15岁而已，没了妈妈，只剩一个已经67岁高龄，尚且不负责任的爸爸。我被困在他们的故事里，无力挣扎，无法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