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0岁。
倒春寒的天气,雨丝在空中乱飞,撑再大的伞,它也会像刀刃一样亲到脸上,又冻又疼。
老周打着伞来接我放学,见我两手空空,笑着给我套了件透明色的雨衣。
真时髦,我一路上光顾着臭美,用力踩水坑。
老周是我爸。
我很少叫他爸爸,而是跟着他的那些朋友叫他老周老周,他也答应得很欢快。
我妈说我没大没小,可老周说这叫和孩子感情好。
哼,骗人,明明他和我妈才叫感情好。
回到家,我妈看见她的男人头发丝沾了水雾,便心疼得责怪我:“小珍,我给你买那么多伞都弄丢,你怎么不把自己丢了?”
老周连忙护着我:“咋这么说孩子?伞值几个钱?”
我妈咬咬唇,眼里居然有泪花:“宠着她会不长记性,你还能每次都……?”
老周便不说话,他们之间仿佛牵扯着什么,又开始深情对望。
我翻了个白眼,扭头跑去写作业。
打小被他俩秀恩爱惯了,可老周最近越发过分,动不动说什么“爱妻牌洗衣机”,不就是穷得只能手洗么?
又说鸡蛋里有我妈的爱,可我在盘子里挑来挑去,爱长什么样子,有骨头么,有眼睛么?
老周也是爱我的吧。
他给我买三层的笔盒,卷笔刀,橡皮擦,每支铅笔由长至短从盒子由里向外排列好,笔头尖尖。
让我每次看到别的同学用小刀削铅笔时很同情。
雨停的日子,南方一下变得热死人,我的背快被烫熟了。
老周送我去上学,我嫌老周走得慢,我跑在前面,他撑着把五颜六色的伞。
我回头一看,发觉一个冬天过去,他竟然瘦成了竹竿,嘴唇淡得没有血色,一只手捂着胃部。
这样的场景让我害怕。
于是我往回跑到他面前。
老周便笑,摸了摸我的头:“小珍,真的想永远都能送你,可是爸走不动了,你自己去可以吗?”
马路笔直的尽头,围墙之上露出学校的槟榔树,我点点头,说爸爸你回去吧,便跑了起来。
那天下午他没来接我,我妈眼睛很红,告诉我,你爸去外地做生意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被我妈交给邻居的平姨,和她女儿看了一天的鬼片,还唱了卓依婷的歌。
我在平姨家睡了三个星期,我妈回来了。
那晚她的怀抱好像被风吹了很久,挨上去很凉。
02
我妈给我脖子上挂了条新配的钥匙,叮嘱我一大堆有的没的。
可上完体育课,钥匙不见了。
我跑去平姨家蹭饭。
平姨会做我妈从来不做给我吃的姜丝炒蚬肉,炸得骨头都脆的海杂鱼。
这么好吃的美食,我妈不是说寒凉就是说上火。
老周不在家,早餐我想吃外面的包子,我妈也不答应,非要拿剩饭煮鸡蛋粥或炒饭。
一锅汤,中午只允许我喝两碗,骨头不许啃,要留到晚上再煲出味道。
碰上连日暴雨,她一定摘一篮子地瓜叶子回来炒。
我想老周不是挣钱去了吗,家里怎么会这么穷?
不知不觉家具越来越少了,连我妈的房间里,老周的物件也慢慢消失了好多。
十岁的我爱玩,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每天想的是怎么偷我妈藏起来的打火机,烧柴火烤香肠吃。
傍晚我妈喂完鸡,会操着一条细细的竹棍,找到我,抽我。
平姨就会拦着她:“别打,打坏了,长不大。”
我妈忽然就哭了,嚎啕大哭那种:“小珍,你到底什么时候才长大,我怎么那么命苦啊?”
平姨赶紧把她从地上拉进屋说话,她的女儿小燕忽然跑出来对我说:“不得了啦,我偷听到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你爸不是去做生意,他不会回来了!”
我的笑凝在了嘴边。
怎么可能?
老周那么爱我妈,那么爱我,他怎么可能?
我发疯般的推开小燕,飞也似的跑回家,挂在脖子的钥匙不停打着胸骨,可我不觉得疼。
我推开家门审视自己的家,全家福照片被妈妈盖在了桌面。
我把它立起来,一看老周把我托在臂弯笑得美的样子,心就堵得慌。
沙发上再也没有搭着几件老周的外衣,烟灰缸不见了。
我跑到他们的房间,衣柜里只有女人的衣服。
我红着眼睛翻抽屉,终于找到最底下压着的一张纸。
那张纸上的字我大部分都认识,还有我妈的签名。
是老周的死亡证明。
他胃癌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童年的天破了个洞,补不上了。
03
那天晚上在被窝偷偷哭,不敢让我妈知道我知道了。
秋老虎好厉害啊,转眼老周离开小半年了。
伞泡在井水里,走在路上一会儿就干透。
我想到我妈走街串巷卖凉粉,这把伞她要卖多少碗才能挣来?
我再也不敢把伞弄丢,塑料凉鞋每天刷得跟新的一样。
我希望就算老周不在了,自己也不会变成邋遢可怜的单亲小孩。
我会在我妈炒地瓜叶时,露出流口水的表情:“妈,这个咋吃不腻呢?”
我买那种一块钱一大捆的笔芯,要是在垃圾桶捡到没有皮的笔记本,我就用胶水贴上封面拿来写日记。
寒假快过去了,除了一双长冻疮的手,并没有什么新鲜事情。
可开学老师要检查日记啊,我便写老周夏天带我放风筝,打羽毛球,买冰棍,摸河蚌,摘荷花,天气日日晴朗。
我妈因此被叫了家长。
老师怀疑我有心理问题。
可我,只是想老周了呀。
我开始想死亡是什么,要如何证明?
我妈怕蟑螂,不敢打扁,拿纸巾捏着触角扔在过道。
我就蹲在那,看受伤的蟑螂被火蚁包围,腿脚乱蹬,逃脱不得,被咬下肉来,搬回蚂蚁窝。
死亡那么痛。
老周,你现在还疼吗?
我出去玩,碰见老死的麻雀从枝头坠落,它在手心里温度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
我还捡到蛇褪下来的皮,它长大了。
老周,你呢?你还会不会长大?你变老了还爱我们吗?
你不在了,我妈每天洗衣服,再也没有“爱妻牌洗衣机”的情话听。
我就对她说:“妈妈,我自己的衣服自己洗,但这件洗不动,跟你换一件洗好不好?”
抓石子不好玩,跳皮筋捉迷藏通通都不好玩了,放学我丢下小燕,跑回家掀开锅,拿几个地瓜吃,做作业,搞卫生。
我还想学做饭,锅刷得湿淋淋刚准备倒油,我妈回来了。
她麻木而疲倦的脸,春风吹过一般浮现出了欣慰。
她摸摸我的头,耐心地教我做饭。
04
嘿。老周,你知道吗?小燕她吃太胖发育过猛,五年级就来亲戚了。
什么都不懂的我吓得大声嚷嚷,小燕!你屁股流血了!
她尴尬愤怒地瞪我。
回家我和我妈说,她告诉我什么是生理期,还拿出卫生巾给我看,说她当年和你结婚没多久,就怀上了我。
我第一次听你们相爱的故事。
我妈是个心高气傲,不肯将就的老姑娘,可小姨谈男朋友了,姐姐最好先嫁。
旧风俗就是这么蛮横没有道理,人们自觉对照它规训自己的行为。
那时你也老大不小,寂寞时闷头捣鼓收音机,听到小盒子里说,好老婆的面相是什么样子。
当我妈坐着农村客运大巴来找你,第一面就跟你心中的贤妻良母对上了号。
她问,“你会什么呀?”
你结结巴巴答,“木工。”
她又问,“你喜欢什么呀?”
你急急忙忙答,“你这样的姑娘。”
你买了好多零食送我妈回家,却不敢进她家门。
回去托媒人帮你带话说,之后谁介绍姑娘你都不见了。
你像一头大水牛,让我妈忘不掉你会说话的眼睛。
后来有许多事我也记得的,家里一堆活都是你干,柴是你上山砍,庄稼是你收。
花生成熟的季节,你在田头挥汗如雨,我妈坐在田边巨大的遮阳伞下择花生。
有吃的有喝的,还有一个对着小炉子里的水煮花生流哈喇子的我。
种花生真累啊,村里死了老婆的董叔叔总是不收钱帮我们家犁田。
我妈一个人理好垄,挖坑,我往每个坑里放两粒胖乎乎的花生种子。
种下了花生,我妈就要担心下大雨种子被冲走,忧心鸡刨了来吃。
几回除草、堆垄,终见深绿色的叶子底下,黄色的花儿蔫了垂下来钻到泥里,慢慢长出花生来。
一年又一年,老周,你的爱妻居然长出了白头发啊。
初中我去另一区寄宿读书,董叔叔总会趁着赶集卖甘蔗时,为我带我妈煲的鸡汤。
我望着他讨好的笑,看见他的头发里也有零零星星的白发。
老周,你若还活着,也是这副样子来给我送吃的。
所以,我怎么可以喊别人爸爸呢?
05
董叔叔经常来我们家。
他有一个儿子叫董俊杰,比我大,总是默默跟在他后头拎东西。
董俊杰问我都读什么课外书?成绩怎么样?有哪些题不会?
我眼角瞄到董叔叔和我妈在厨房做饭,我配合地让董俊杰帮我补习功课。
老周,我上大学那一年,我妈和董叔叔结婚了。
你不要伤心,活着的人总是更脆弱,怕冷,渴望拥抱新的温暖来继续度过这漫漫余生。
你爱过的女人又有人爱了。
董叔叔对她很好,为她手洗贴身衣物,晾文胸时一脸认真。
他们经常在家附近转悠,下雨时董叔叔举的大伞总是偏向我妈那边。
他们像一对平常的老夫妻,买香糯糯的烤地瓜和糖炒栗子吃。
集市真热闹,我妈爱同他出门去,这看那看,笑得脸上开花。
我们越来越幸福了。
大三那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他又高又帅,嘴唇不厚不薄,我鼓起勇气向他发短信表白,他却不回应。
爱一个人患得患失,我变得伤春悲秋。
可他迟来的回复只有一句话:在我的字典里,沉默就是拒绝。
老周,你听听,谁给他的傲慢?
恋爱怎么那么复杂?和你与我妈,她与董叔叔都不一样。
偏偏喜欢我的我又不喜欢。
宋同学从大一便追我,可他样貌普通性格沉闷,虽然会修电脑很有才,但比我爱的男孩子差太远。
实习时我找到了另一个高大帅气的男朋友,对他掏心掏肺,他却脚踏几条船。
独自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生活,承受着巨大的孤独,宋同学与我恢复了联系。
失恋喝醉,宋同学把我背回出租屋,家被小偷光顾过,财物被洗劫一空。
他坐在门口守了一夜,我梦见你摸我的头。
天亮时醒来,听见宋同学打电话叫师傅来帮我换防盗门窗。
我看着沉闷的他站在那里认真地盯工,心里悄悄放弃了对好看男孩的执着。
老周,还好你不知道,你的女儿长大了怎么变得那么肤浅,找对象光看脸不看人品。
可她有你的保佑,变得幸运,因此也不算无功而返。
摘不到月亮,还有一颗星星愿意追着她回家。
06
老周,2019年6月16号我嫁给了宋同学。
我特意选在象征你成为父亲那一天的节日出嫁。
当我妈把我的手放到宋同学的手中,我回头望了望,洒满花瓣的红毯尽头,我恍惚望见了你,举着一把五颜六色的伞。
你最后一次送我上学,对我说,爸走不动了,你自己去可以吗?
我想起当时把你抛在身后,泪水狠狠模糊了双眼。
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往回跑,抱抱你,懂事地说没关系,接下来的路,我自己可以走。
我用力擦了一把泪,看向我妈,她也愣愣望着那条红毯的方向,眼里闪烁着沉静忧伤、怀恋的光。
老周,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我们。
你是一个宽厚慈祥的父亲,也是一个宠爱老婆的丈夫,你的爱让我们失去了你之后,各自用回忆编织牢固的小舟,历经时间,抵达了平淡温暖的幸福。
转眼结婚两年多,我有了个可爱的女儿。
她每天都离不开我,醒着的时候会哭得人耳朵疼,睡着又该死地惹人爱。
老周,我便又想起了你。
听我妈说,我小时候一哭,你就塞一颗糖给我吃,害得我的牙被虫蛀得,捂上嘴巴才敢笑。
可我只记得吃糖的快乐,在不富裕的物质条件下,你奢侈地一包接一包给我买。
现在宋同学也各种宠他的女儿。
所以老周,你放心吧,我们都很好。
我妈的身体也康健,有董叔叔陪着她,她也很好。
你在天堂也要好好的,每天都要笑呀。
这么多年,你像一个炉灶。
饭做好了,水烧开了,灶面的余温永远温暖着我妈和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