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翻译家冯至之女三访父亲的创作圣地——杨家山
此影此香须爱惜人间万事好思量
看见这个标题你一定很奇怪,这个杨家山在哪儿呀?有什么名胜古迹,值得访问三次!可是,你如果读过我父亲冯至的著作,对冯至有了一定的了解,就会知道这座杨家山,山上的“林场茅屋”在他的生命中,或者说在他的创作生涯中有着多么重要的地位。
父亲有三部篇幅不大却经常被提及的作品,那就是诗集《十四行集》、散文《山水》和历史故事《伍子胥》。这三本书,被钱理群先生称之为冯至的“三绝”,并称“以其艺术的完美、纯净,特立独行于四十年代,以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之林”。而这三本书的写作都与杨家山密切相关,以至有的作家把杨家山称为“诗山”。
【1940年】杨家山在哪里:冯至的“三绝之作”均与它相关
抗日战争爆发,我家随着同济大学内迁,辗转各地,于1938年底来到昆明。这一年多颠沛流离、同舟共济的逃难生活,使得同事、师生之间建立起亲密的友谊。我们初到昆明,人生地疏,多亏家在昆明的高年级同学吴祥光给了我们很多帮助,他很快帮我们找到房子安顿了下来。1939年暑假后,父亲辞去同济大学工作,受聘于西南联大任外文系教授。摆脱了他不擅长的行政工作,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教学和研究,他的心情非常舒畅。
但是,日本飞机又追过来了,空袭警报时有发生。8月的一天,吴祥光邀请父亲去参观他父亲经营的一个林场。那时候的人们都想要“实业兴国”,20多年前,他的父亲吴树艺老先生用“价300两”买下“周围30里”(见冯至《昆明日记》)的秃山,建了一个林场。主要种植松树、枞树,此时已经初具规模;当时的资源委员会准备出资30万元购买全山的树木,吴老先生不同意,他要保护这一片青山。
那是一个幽静的去处,位于昆明东郊,金殿背后的山上。出大东门沿着去金殿的大路走七八里到达小坝;离开大道经过菠萝村,拐到云山村,顺着山坡上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入山谷。山谷两边是茂密的松林,脚下是静静的小溪,走着走着听到水声,只见对面山脚下涌出一股清泉,泉水湍湍地流入树下清澈的小潭,这是小溪的源头。
从这里左拐上山,不一会儿就望见山顶上十几棵挺拔的有加利树包围着的一座庄院。长了二十多年的松树和枞树还不很高大,这些有加利树却十分显眼。它们本不是本地树种,可能正是因为生长得快,才被主人选来看家护院。庄院里有七八间瓦房,用土坯筑墙围成一个不小的院子,有几位老农在这里管理林场,就算是林场的“管理处”吧。
院子东北角紧靠院墙有两间独立的空闲茅草房。吴祥光问,一旦昆明空袭厉害了是否愿意来这里住?父亲欣然同意。从此我们拥有了一处“山间别墅”。父母喜爱这里远离尘嚣,环境优美,空气清新,利于工作,经常上山来住,还喜欢邀请朋友们来共享。
直到1940年10月昆明遭受大轰炸,我们家的房子也被炸毁,就彻底搬上山来,一直住到1941年末。这是丰收的一年,父亲在教学、创作的同时,精读歌德,译作《歌德年谱》,开始了他的歌德研究;母亲也完成了卡罗萨的《引导与同伴》和德国学者阿尔伯特·赫尔曼的《楼兰》等书的翻译。
夜晚,万籁俱寂,两人守着一盏菜油灯,深深地沉潜在工作中。父亲曾有诗曰:“孤灯暗照双人影,松树频传十里香。此影此香须爱惜,人间万事好思量。”那是多么耐人寻味的情景啊!所以后来父亲在《昆明往事》里怀着深厚的感情,用生动的笔墨专门写了一章“林场茅屋”;母亲在她的《我与冯至》一书中,也深情地描述了这段生活。
【1991年】一访杨家山:废墟中,当年的茅屋尚有部分残存
离开昆明多年,没有机会回去,但对杨家山的思念一直埋藏在父母和我的心中,时隐时现。与吴祥光通信,总要打听杨家山怎么样了。
机会终于来了,1991年我去昆明出差,工作之余,找到儿时的朋友吴在鼎,同访杨家山。回想当年,庄院里的生活是按部就班的,公鸡早早地把人们叫醒,老牛缓缓地出门去干活,狗在大门口认真看家护院,院子中间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洒下一片清凉。
大人们都在忙各人的工作,小孩只有我一个,那年我五岁,我非常孤单。忽然有一天,一些大孩子上山来了,吴在鼎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吴祥光的侄子,比我大五岁。他们一来,山庄马上欢腾起来,我的生活也完全变了样。哥哥姐姐们带着我满山跑:扒开草丛找鲜美无比的菌子,我认识了好吃的猪肝菌、青头菌;知道粉红色、小巧可爱的胭脂菌是有毒的,菌子也会骗人;他们给我摘酸甜香脆的花红果,到地里拔脆生生的萝卜。特别是掰下嫩玉米,插上一根棍儿,地头找点柴火一烤,等到玉米粒开始噼噼啪啪地爆了……虽说啃得嘴巴子上都是黑,却回味无穷,这辈子再也没吃到过这么香的玉米。母亲从来不许我在外面吃东西,怕我生蛔虫,但这时,就“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跟着他们,我好开心、好自在啊,树上摘的,地里挖的,拿来摩挲摩挲就吃了,也没长蛔虫。玩得太疯,闯了大祸。山上有狼,太阳一落山,庄院的大门就关上,说是怕狼闯进来,其实这样的事从来没发生过。有一次,大孩子们在山里发现一个狼窝,窝里有新生的小狼,被他们弄死了。这可了不得,天天晚上大狼就到院子外面来找,凄厉的狼嗥实在瘆人。
我们的茅屋紧靠着院墙,它们知道这里面有人住,就在我们墙外哀号。我害怕极了,睡在床上眼睁睁地死盯住墙上方的窗洞(那里只插着两根木棍),怕狼从那里跳进来。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同情小狼的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狼是有思想、有感情的。
50年过去,从吴祥光的来信中,断断续续得到点滴杨家山的消息:解放前夕,山上树木被国民党驻军砍伐一光……林场庄院遭火灾焚毁……“听说林业厅在林场近旁筹办了一座苗圃,林场树林茂密,盛况远超过昔时。”吴祥光在信中这样介绍,但是他说,也只是听说,没有去看过。后来我得知,是去年春节期间,吴在鼎联络当年众豪杰携家属十余人,沿着云山村老路回访过杨家山。见到庄院虽然遭焚毁,还有废墟在。
我很兴奋,在鼎也很高兴。我们要了车,直奔杨家山。果然山上林木茂密,只是有点杂乱。我离开这里时太小,对许多事不清楚,再鼎带路,边走边聊往昔的趣事,比如他们上树摘枇杷,我如何眼巴巴地在下面兜着小裙子接等等。他还告诉我,废墟中,我们当年住的茅屋尚有部分残存。
此行,我拍了不少照片,包括城里的敬节堂巷旧居,为的是回家向父母汇报。父亲在8月15日的日记里写道:“下午4时,姚平从昆明提前回来,谈昆明敬节堂巷、杨家山、周良沛及昆明旧友情况。晚姚明来,晚间谈笑甚欢。”
我没想到的是,卞之琳伯伯竟然也在怀念杨家山。一次,我接了一个电话,是卞伯伯打来的。原来,刚开完庆祝他80寿辰暨学术生涯60周年的“卞之琳学术讨论会”。父亲有病没能去,写了一首诗《读〈距离的组织〉——赠之琳》请人在会上代读。卞伯伯说他太喜欢这首诗了,在电话里就和我聊了起来,谈这首诗,谈在昆明的日子。他告诉我1943年中秋节前,他曾住在我家的茅屋里写完了他的长篇小说《山山水水》的初稿。他详细地给我描述了父亲怎样带他上山,怎样教他用林中的松球引火;说到他怎样点燃烧炭的风炉做饭,他得意地说,他一个人自理生活在山上住了半个月。老人家兴致很高,意犹未尽。显然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我们聊了有半个多小时,父亲就坐在沙发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似乎能感觉到两位老人心底的热流。
【2010年】二访杨家山:与父亲的有加利树、鼠曲草重逢
一晃近二十年过去,2010年联大附小(现云南师范大学附属小学)70周年校庆,我们这群当年的小学生结伴回到我们共同的第二故乡昆明。既然有机会我就要再回“故居”看看,吴在喜夫妇陪我再访杨家山。在喜是吴祥光的小儿子,他出生时,“林场茅屋”早已不存在,他没有去过,只知道大概位置在金殿的后面。但我们这次访问过程之顺利,如有神助。
如今这里大不一样,昆明世博园就建在金殿山脚下。在喜开车从世博园右侧转上去,一座铁门拦住山路,但车到跟前,门已打开,在我们身后又合上了。在喜介绍:世博园建成后,这一片宝地早已被烟草公司买下,准备修建高档别墅,在喜是烟草公司职工,才得以进去。工程原定分三期,第一期在山下已经建成,正要砍树准备向上发展时,省里领导得知此事,叫停了工程,保住了这一片青山。听到这里,我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前方来到个岔路口,应该朝哪个方向拐呀?正在迟疑,只见一个人手捧水杯悠闲地踱过来,忙下车打听。我努力回想过去的经历,沿着小溪走,有一口山泉,泉水处有一条小路上山……“有,有,有,你说的对,这就是那条小溪。”他指着脚下铁丝网的外面,静静的小溪没有声息。“山泉还在上面。”他指向左方。
我们请求他为我们带路,聊了起来。他叫杨明,是下面云山村的人,此时正好上来“放水”。好悬,要不是他正巧这时候上来,我们在这里是一个人也见不到的。“看,那就是山泉。”只见对面山脚树丛下涌出的一股清泉,缓缓流入树荫下的小潭。可爱的泉水,她竟然还在流淌!上山的小路也还在那里。问起山上曾经有过的房子,杨明全然不知。略加思索,他说,上面有一道墙基,听说是山神庙的,你们自己上去看吧。其实,我这个林场的“老住户”知道,这山头哪里有过什么祖坟和山神庙,乡人丰富的想象而已。
谢过杨明,沿小路上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山顶上那些高耸的有加利树。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十四行集·有加利树》)
“看,有加利树!就在那里。”我欢呼,指给在喜和玉明看。虽然现在山上的树木已经长得很高大,但它们还是最突出的。我们快步上山,却被防火道拦住了。新开出的防火道围着山包转过来,从这些有加利树的脚下绕过去,把它们保护在山上。庄院的“遗址”应当就在那上面,但是防火道把山体削成直上直下的“悬崖”,我们转来转去没有找到能爬上去的地方,只得作罢,下山。
看着满山高大的树木,我想着父亲谈到的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高处才能采撷到的名贵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都一年两季地开遍山坡。它在欧洲的学名是“Edelweiss”,可以译为“贵白草”,就是大家熟悉的电影《音乐之声》里男主角歌颂的雪绒花《Edelweiss》。
现在倒是初秋,可满山的树,哪里去找这种小草啊!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停在西面山头上斜着照进树林,林中稍有些昏暗。忽然,前面地上出现一片狭窄的光亮,像一把刚打开一点的折扇,那是一束从树干间射进来的阳光,“那是什么!”光亮中一株小草在摇曳。我跑上前,屏住呼吸弯腰看时,真是她,鼠曲草。她不睬我,只顾在微风中自在地摇曳,但是我感觉,她是特意在那里等待我的。
回到北京,我用拍摄的照片制作了三种贺卡,分别配上了父亲的《有加利树》《鼠曲草》和《原野的小路》三首十四行诗当作贺年片寄送朋友,并附上一封信:“去年秋天我曾回昆明,重访了抗战时期住过的杨家山。当时住过的茅屋早已不存,林场树木却非常茂盛。我有幸见到曾给予我父亲很大启发的有加利树、鼠曲草和林中的小路。当时给我的感觉,好像70年来它们一直在那里等待着我的回访。我把它们拍照下来,配上父亲的诗,做成贺卡寄给你,希望你能喜欢。”贺卡寄出,得到热烈的回应。
【2011年】三访杨家山:一草一木给“我”的启发,胜过任何名言懿行
第二年,2011年我又得到机会去昆明,是同济大学校史馆邀请我去的。他们要去拜访在云南的同济校友,收集与同济大学师生有关的事迹。他们约我同去寻访抗战时期同济大学在昆明留下的痕迹。这样的好事,我求之不得,欣然前往。
11月26日,我到达昆明,昆明市规划设计院的同济校友接了我,安排我住在翠湖边。校史馆的两位老师喻大翔和周黎萍已经先到了,此刻正在与院领导讨论工作安排。同济大学在昆明校友很多,近400人。最年长的是104岁高龄的魏述征老先生,他与同济同龄,1907年生,学医。早期校友多学医、学机械;解放后的校友多是建筑、土木、城市规划等方面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先去杨家山。吴玉明开车,吴在喜沿路介绍他所知道的老一代同济人的情况,他是同济后代啊。
有去年寻访的经历,我们很顺利地来到上次拦住我们的“悬崖”面前。我知道,有人曾努力寻找过这个林场茅屋的遗址,却都无功而返,包括我们的上一次。这次喻大翔教授下定决心,锲而不舍,转来转去地找路子,到底被他爬了上去。他在上面走来走去,穿过那些有加利树,忽然叫了起来,“有了,有了,你们快上来看!”他慌忙地沿着“悬崖”边上找到一个稍微不那么陡的地方,把周黎萍和我拉了上去。
果然,山包上面比较平,能清楚地看到一片平场的痕迹,仔细一看:规规矩矩一个长方形院落的框架!我激动了,跑到东北角“我家”的位置,再向“大门口”走去,这中间应该有大皂荚树,学生们来访,喜欢在树下聊天唱歌,我跟着学会了《义勇军进行曲》等许多抗日歌曲。现在,皂荚树没有了,一个残留的树桩会不会是它的?
场内种的一些马尾松还不及一人高,大概是后来补种的。而四周树木,特别是背后的松林,整齐高大。这里坐北朝南,背山向阳,阳光充足;面向前面的群山,视野非常开阔,绝对是个风水宝地。我们断定:就是这里。因为附近再也没有这样一个相对平坦可以建房的地方了。更何况山下的一口清泉,山上的有加利树都印证了这个事实。
我们在金殿下面的小店吃了饭,现在这里四通八达车如流水,过去可不一样,全凭两条腿走路(我也不例外),出大东门,过小坝,到云山村,转入山谷,沿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到达茅屋,全程15里。父亲进城上课,就这样走来走去,观察自然,了解植物,心灵上受到启发,脑子里流淌出沉思的诗行。
在喜一路分析着当年人们上山的路是怎么走的,喻老师提出去云山村看看,这个建议得到大家的拥护。绕过世博园坡下一个大建筑物,世博酒店,沿街走下去,右前方“云山村明星小学”的牌子赫然在目。我和在喜都兴奋起来,这莫非就是当年母亲捐赠图书的小学吗?在喜忙跳下车去打听,果然,此学校即原来的云波小学。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引发出另一段因缘。
1982年,母亲审稿得到400元稿费。那个年代,这些钱还是能干些事的。她马上想到的是杨家山附近的孩子们,于是给吴祥光写了封信,请他帮助给杨家山附近的小学或幼儿园买书、报、画等。
吴伯伯很重视,马上交代在喜去办。在喜骑车到金殿附近打听,学校不少,但都是厂办的,这一带已经建了不少大工厂,只有一个是属于云溪公社的云波小学。进一步了解后,在喜一手承办,把捐书事办得妥妥帖帖。事后,学校曾给母亲寄来感谢信,称吴在喜为“您的使者”。
20年过去,当年委屈在双龙寺里的云波小学如今成为坐落在大道上的“云山村明星小学”!我们望着高大而朴素的大门,感慨万分。可惜这天是星期日,不能进去,再说我们下午还有别的任务要完成,也没有时间。
第二天,喻老师他们约校友、原省园艺博览局郭方明局长来谈。郭局长提出带我们去参观花博会。郭局长1958年毕业,分配来昆明,一直搞规划工作。世博会他自始至终负责,费尽心血。他亲自给我们介绍,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一山一水,娓娓道来,都有思考,都有说道,归结到一点:人与自然。最后把我们带到了“人与自然”景区,我理解这是世博会的中心思想——人与自然的谐和发展。这也是父亲在他的作品中一再表述的主张。
最后我想借用父亲的一段话来结束我的这篇文章:
昆明附近的山水是那样朴素,坦白,少有历史的负担和人工的点缀,它们没有修饰,无处不呈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这时我认识了自然,自然也教育了我。在抗战期中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质的原野供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当社会里一般的现象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时,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给予我许多启发,在寂寞中,在无可告语的境况里,它们始终维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比任何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我在它们那里领悟了什么是生长,明白了什么是忍耐。(《山水·后记》)
2022年6月冯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