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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这一次我没法再带你回家了
2020-06-21 00:20:15  来源:中国文化报道网  作者:  分享:

     这不是一个警察的故事。这是一个父亲和女儿的故事,是一个警察父亲和女儿的故事。 

  民警老何,57岁那年查出喉癌,女儿何珊珊听闻立即辞去工作,5年如一日地悉心照料父亲,陪护、喂食、散步、检查、配药、缴费……左右不离。

  这些最细碎,稀松平常的小事,让这1000多天的日日夜夜,直惹人凝睇,总有道不尽的温情与不舍。

  有时候,当爱是一种领悟,就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去表达。

  在老何家采访那天,窗外天朗气清,而在屋内,母女俩交替的讲述,一直不曾停下。

  偶然,会有一霎那的寂静,大家都没了声响。

  这寂静之中,仿佛就会有一段旧日的时光被凝固在此地,那段逝去的漫漫时光。

  1.

  明天又是父亲节了。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父亲节呢?爸爸走了,这一天于我而言,只是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了父亲。

  【我爸爸喜欢当警察,是对爷爷(左)这身警服有感情,我没有当警察,但只要看见和爸爸一样穿警服的警察(右),也觉得亲切。】

  尽管,只要我一叫爸爸,那心里燃烧的一丝一缕,依然是生生不息的滚烫。

  我的爸爸何伟民,在派出所做了40年民警。他是1955年出生的,属羊,杭州人。

  我爸最爱这身警服,如果不是生了癌症,他还可以穿着警服,继续做民警,直至光荣退休。可万万想不到的是,他最后一次穿着警服,是在自己的追悼会上。

  爸爸平时身体还行,只是咽喉炎比较厉害,一辛苦就会痛,但没当回事儿。他爱抽烟,也有可能是工作压力大,总是烟不离手。

  突然生了癌症,这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2.

  事情起先是这样的。爸爸去探望一个生肺癌的同事。在医院里,他咽口水时,觉得自己喉咙特别痛,就去检查了下。

  医生发现,他舌头下有些异样,让他做喉镜。等看了检查结果,让他马上住院,但究竟怎样了,还是要等做了切片化验才能知道。

  我始终记得那个早晨。刚过完年,一早,天开始飘雪,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个不好的预兆。我和妈妈一起去医院,陪爸爸等结果。结果……就是五雷轰顶。

  医生说,是癌。

  【从得知父亲得癌的那一刻起,珊珊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风雪交加。】

  这是2012年2月。几乎从这一刻起,短短几天,妈妈忽然满头白发。我也立即辞去了工作。

  他只有我一个女儿,在爸爸最需要我时,无论如何,拜托别人来照顾,都不如自己来得放心。况且,妈妈也受了很大的刺激,扛不住。

  工作不是非我不可,但爸爸,只有一个。

  喉部手术残忍,切开后,只能用肩胛骨上的皮去补。一次手术,身上两个地方要动刀。

  第一次手术后,我们在医院挨了两个多月,妈妈负责烧菜,我在医院日夜值守,所有的陪夜、医护、跑腿都是自己来。

  爸爸瘦了30多斤,伤口痛得咽口粥都要用很多力气,吃不下什么。眼见着病友们一个个出院,只有爸爸和我,不能回家。

  但更让人预估不足的是,这样一种往复于病房、甚至和医院相依为命的日子,近乎占据了父亲的余生。

  在这5年,不停的手术,不停的休复,不停的检查,不停的化疗……随着手术次数增多,渐渐地,父亲不再能开口讲话了。

  我问他,好,或不好?痛么?好些么?想坐一会么?想去散步么?口渴么?

  他想答,却发不出声音,努努嘴唇,也没有声响,就靠用手指敲桌子,来回应我。

  我们也想过要不要手写,或写在手机上。但这对他也有些难。也许是父女之间无形的默契,爸爸和我,都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这种新的对话方式。

  现在想来,真有些怀念这些手指敲桌时的咚咚作响。

  这是一种碎片式的谈话。别人看来,或者会觉得不理解,或有些奇怪,甚至觉得这不平等。

  但在一遍一遍桌子的敲击声中和眼神之间,越来越多的感受到,就像我离不开爸爸,爸爸一样越来越离不开我。

  这些已经逝去的咚咚作响,有时平淡如水,有时又如暴风骤雨。 

  这些再也听不到的咚咚作响,是爸爸心跳的痕迹,也是他在病榻之前的困窘。

  而我,似乎是找到了一条出路。从小到大,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爸爸说话,这桌面上无法复制的咚咚作响,仿佛让爱余音绕梁。

  那些牵挂、那些委屈、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表白,时至今日,相信,就连桌子都听得分明。

  一天又一天,父亲的生活越发悄无声息,他仿佛是在等待一个不安的终点,只是努力让自己平静。

  而我为了给爸爸更多生命的鼓舞,却异常匆忙。

  你不说我不说,你不慌我不忙。

  只要陪着你。

  3.

  没有照顾过病人的,或许理解不了这些日常对一个人的无声摧残。照顾病人真的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是精神上。

  血脉相连,就无法不感同身受。

  这5年,我的日常就是不停跑医院,挂盐水、配药……一、两个月要复检一次。在这样不间断的反复中,我们最希望的,就是爸爸能好起来,我们的心情指数,和爸爸的检查结果,一起起起伏伏。

  检出甲状腺不好,要找到甲状腺的医生,检查到糖尿病,要看糖尿病……

  每次复查,都像等待宣判。医生说这周还行,指标正常,那我和妈妈就会松一口气。如果医生说,这周指标又上去了,不好,那完蛋,我们又要忙起来,就像紧急应战。

  即使不去医院,也像上了弦的钟摆,早、中饭前都需要打胰岛素,饭后测血糖。我买菜,妈妈烧菜,变着法儿,要让爸爸吃出点的食物的滋味,家的味道。

  早晚,会陪父亲去城东公园散步。有时,去西湖边散散心。这些都是杭州人再熟悉不过的风景,却是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和爸爸一起走过的。

  【爸爸年轻时在孤山时的合影,他病了以后,我也陪他再来这里散步,却总是忘了拍一张相片,总觉得,时光还长。】

  这5年,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比所有之前的日子加起来还要长。

  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偶尔周末,爸爸会过来看我,在我眼里,他就像是一个陌生的叔叔。远远地,当我看见瘦瘦的、穿着警服的爸爸走来,我会立刻跑回去把门关上,问他你来找谁?你是谁?

  父亲也从没带我看过电影,也没去过西湖边。记忆中,爸爸好像从来没拥抱过我,也很少有几次单独的相处。

  好像过去所有的日子,我都未曾有机会好好打量过爸爸的面庞,直至他病了,我才有机会仔细看看,在我心里一直面目模糊的父亲。他是有着非常英俊的脸,浓黑的眉以及忧郁的眼睛的,我的父亲。

  【这是父亲年轻时的相片,有时候照镜子,看看自己,其实,他的影子也在我的脸庞。】

  对我来说,这5年和父亲相处的时光,不仅仅是想能让父亲真的好起来,似乎,对我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疗愈。

  我的世界,父亲的世界,多年以来,终于安静得都只剩下了彼此。

  所有的时间都在重复。跟随回忆走入黑暗之中的童年,除了物质匮乏,还有父爱的匮乏。

  小时候的我,不知道警察是干什么的,每天那么忙都在做些什么工作。对我来说,父亲只是一个符号。

  我是1982年出生的,整个童年,都非常孤独,没有爸爸在身边,下课也见不到妈妈。

  爸爸总是忙于派出所的工作,即使下了班,晚上也要加班清查,几乎见不到。妈妈在电信局机房上班,3班制,24小时轮流。父母都要工作,少有时间陪我。

  我长得瘦,还经常拉肚子,有时一个月不到,病历本就写满了。外婆说,我瘦得肋骨都可以当琵琶弹了。

  我的户口挂在奶奶家,到上学了,我住到父母在的江干区。当时,妈妈也曾说让爸爸去找找关系,让我在就近的小学读书,但是爸爸从没去开过这个口,他只说:“我没有人认识,自己克服一下好了。”

  这个“克服”,一克服就是6年,为这事儿,妈妈没有少埋怨过爸爸。

  我在众安桥小学读书,离家很远。傍晚5点半放学时,正是拥挤的晚高峰,每天回家,只有一辆8路公交。

  【班上只有我一名同学,是要坐公共汽车上学的,从城东到城中,独自一人。】

  对我来说,有太长的时间,一直消耗在上学和回家的路途上……有绚烂朝霞,喷薄日出,也有夏夜落日,在城市楼宇间辉煌降落。

  第一次乘公交,是妈妈带我的。她说:“你要记牢,坐到娃哈哈时,要记得跳下,耳朵要竖起,听售票员报站,不要坐过了头。”

  此后,爸妈给我买了一张5块钱的月票,都是我一个人坐车上下学了。

  我年纪小,长得矮,总是挤不上,往往要等下一班,或者再下一班。

  等到家时,就要七、八点钟了,家里空空荡荡的,没有父母在等我。

  妈妈为了照顾我,专门值晚班,下午3点前出门,是为了给我做好晚饭。

  那时,没有电饭煲,用的是煤饼炉,烧好的饭就用稻草窝(注:专门保温的家用日用品)来保温。

  【公交票的票根,想起来都是年少滋味。】

  我把稻草窝里温热的饭拿出来,就着妈妈上班前炒的菜,简单吃一下晚饭,再写作业。写完作业自己洗漱,然后上床关灯睡觉……一个人过。

  一直以为,我在爸妈心中是可有可无的。但这只是小时候,不懂事的自己乱想的。

  在爸爸妈妈心里,我也是无与伦比的宝贝。

  记得,有一次放学,我没直接回家,去书店里买教材。妈妈发现我到8点多还没返回家中,焦急得给爸爸打电话,让爸爸赶紧去学校找我,爸爸马上停下手里工作,赶到学校去,学校里没有,又赶紧返回家中。

  当爸爸妈妈一齐慌慌张张地赶到家中时,我也从书店返回。

  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爸妈为我如此紧张,我有些不好意思,以为他们会大动干戈,但他们只是和我讲通了道理,嘱咐我天黑了一定要尽快回家。

  至今想起这件小事,仍能想起那天夜里,爸爸妈妈看我的眼神,非常非常确定,爸爸妈妈非常非常爱我。

  爸爸妈妈对我关照最多的是,一路坐车要小心。

  没有家庭的督促,我成绩也很一般,我要求自己,不能垫底,要认真写作业。那时,老师很严厉,完不成作业,一早就得到教室门外站着。妈妈也说,要我笨鸟先飞,不懂就问老师去。

  【读书时,总会有一种孤独感,如影随形。但长大后,才觉得也许就是这样的独来独往,让自己比同龄人,更有勇气。】

  学校里学拼音,妈妈懂一点,但她往往教了一次,就不再教了。妈妈总说:“考得出考,考不出算。

  如果妈妈在家,大多的时间,她都在家里挑毛衣。那才是家里重大的事情,那时,全家人的衣服,都是要靠主妇一针一线挑出来。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大专,都是普普通通的学校,没有父母帮过任何的忙。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大厦柜台卖货,这也是我自己去应聘的。我胆子也蛮大的,两三个同学根据招聘广告,找了单位就过去。

  这个工作做了三、四年,也陆陆续续做了一些其他的工作,工资差不都一个月只有3000多。

  5.

  爸爸很少插手我的事情,我也很少过问爸爸的工作。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突然生病,这样的状态,也许会一直持续到今天。

  爸爸做了一辈子警察,但也是直到这次生病,我才渐渐了解到,我沉默寡言的爸爸,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是怎样的优秀和高尚。

  【爸爸得知要住院前,特意带所里暂时接替他的民警,走访社区,告诉他们,自己身体不好,要离开一阵,请大家多多支持新民警的工作。】

  工作中的爸爸,和家中的他,是截然相反的。生前父亲所在派出所所长张亮说,“他什么婆婆妈妈的事情都要管。”

  一次寻常的夫妻吵架,会演变成孩子坠楼身亡;一次寻常的消防隐患,也许就会演变成一家4口的命案……

  所有悲剧的起源都是那么琐碎和不起眼,但是这些起源必须要有人去发现,去遏制。如果不将它平息在萌芽状态,都有可能是引发龙卷风暴的蝴蝶之翼。

  父亲平常工作时,一早到派出所,都会先和辅警小胡,骑上自行车去社区转转,跟楼道长聊聊,问问防火防盗防贼,邻里之间有没有新纠纷?社区周遭的店有什么变化?在父亲眼里,这些都是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

  父亲病了,在家待的时间久了,他的同事经常来家里,他们聊的永远就是社区里的那点事。我也慢慢知道了,小时候见不到爸爸的那些日子里,他都在忙些什么?

  【爸爸生前每一个平凡的一天,都是他走后,我和妈妈的求之不得。】

  有一次,听说社区7楼和1楼的人家发生纠纷,两个人都动了手,7楼可能要被刑拘,1楼的要治安罚款。

  爸爸知道后,想如果真按程序走,就会永远在邻里之间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于是,他分别找双方谈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矛盾解除,互相宽容宽恕,邻里之间重归友善。

  还有一次,一个保姆被一个近70岁的雇主动手动脚,保姆找到了管区民警。

  当时,已经是晚上8点了。爸爸直接打电话,把老头的3个儿子全部叫回家,让老人在儿子面前承诺,再也不做此类事情,帮保姆要回来全部工资,并让她辞职离开。

  照理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于爸爸来说,这样的家庭事情,在未发生严重后果之前,已经把工作做到如此细致,所有的收尾工作都如此妥贴,是他的标准和责任。

  小胡说,“那个老头还很有名望的。当时老何的雷霆处理手段说一不二,干净利落,也让老头心服口服。”

  这些拼凑起来的事例,渐渐的让我对父亲有了新的感受。

  【父亲常被兄弟派出所邀请,和大家讲讲社区治安调解的经验,父亲说,办法就是要站在大家中间,换位思考,才能让大家接受。】

  起初,我真的无比诧异,在家从来不多话的父亲怎么能那么有说服力?怎么能让这么激烈的矛盾顺利化解?为什么他和辖区里面的群众有那么多可以说的话?为什么他和我妈妈之间就没有那么多的话呢?

  手术5个月后,怎么也拦不住父亲。他执拗地穿上警服,回去上班了。

  所里的领导和同事都很体谅他,给他派一个轻松活,每天坐车查岗。但是父亲怎么可能拿自己当病人呢?

  父亲怕大家把他当病人,上班后,会把所有在他手术时前来看望过他的老百姓、同事、社工、校长等等一一走访了遍,仿佛是在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没事了,可以继续把警察工作给做好。

  病前,父亲每天早晚两班岗,都在采荷二小这里护送学生过马路。病后,他依然是要站两班岗,不愿意减轻一点点分量。

  父亲特别看重给小学门口的站岗,他喜欢看那些小孩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在学校门口进进出出。

  不知这慈爱的目光里,会否想起我的小学时代,那些他缺失了的时光。

  【江干区第一校园警务室在采荷第二小学正式成立,这其中有爸爸的不少心血,他总说不管有什么治安冲突,千万要保证学生的安全。】

  爸爸不能说话以后,常常会整天无语地望着天花板。我明白,那是他在牵挂他的那一方天地,惦念未曾解决的矛盾,可他有心无力。

  做警察就是要做一辈子,这是爸爸的口头语。这句话他差点就做到了。

  6.

  2016年10月,父亲在复查时发现,癌细胞在他的体内扩散了。

  因为动手术次数实在太多了,他喉部的皮肤已经破了再补,补了再破。

  有时候,觉得就像是马路上修下水道,打开又再补上,打开又再补上。想起真是心痛无比。

  医生也建议做化疗,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但父亲执意要做手术。

  或许,做警察的都比较执着。他觉得手术可以好得彻底。

  我尊重父亲的决定,只要他做了决定,我都会帮他去跟医生谈。

  有时候想想,这点,我还是非常的像父亲,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自己做决定,按照自己内心的希望去做。

  有时,有老朋友来看爸爸,他也会说很累,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但这只是一瞬间,我能看到的也就一刹那,很快,父亲又会重新回到积极配合治疗的状态中去。在和疾病的抗争中,我依然看到了他的倔强勇气和韧性。

  我想,这或许就是因为他干了一辈子警察,才会这样坚强。

  很多时候,都会强烈地感觉到,爸爸的世界不在于此,是病痛把他囚禁在了此地。他的世界在工作的社区里。那是他的领域所在——工作时,他有稳妥的满足和简单的目标,有如鱼得水的经验和完全发自内心的热爱。

  【2013年,《平安时报》“感受温暖警营,寻访美丽警察”专栏报道爸爸的事迹】

  如果工作对他来说是一种治疗,那这种治疗看来是遥遥无望了。

  最后一次手术比较复杂,需要割舌,非常痛苦。本来就无法发声的他,未来可能,真会变成一个哑巴。

  但是父亲执意手术,他说哪怕死在手术台上,也要争取生命的希望。

  谢天谢地,手术还是很成功的,父亲又一次从手术台上活着下来了。

  这次在医院反反复复待了一个月。这期间,有次因为血管爆裂,他有过一次喷血经历,喷出来的血,把房间沾染得到处都是。

  每次住院都是生死考验。守在父亲住院的无数个医院夜晚,走廊的尽头,能够看到雨水倾泻,薄雾的窗外,能看到晨曦怎样一点点把房间照亮。

  【在医院陪护,病人家属是没有名字的,时间长了,也习惯了别人叫我##床家属。】

  那段时间真的不堪回首,别问我是如何度过的。只觉得无处着力,疲惫绝望,感觉父亲就像是吊在悬崖半空,可是我怎么拉也拉不上来。

  2017年,那年春节比较早,1月份就到了除夕。医生在复检之后,允许我们出院,但医生强调,一定一定要注意喉部跌落的小碎块,一旦引起窒息,这是最大的危险。

  尽管如此,每一次被允许出院,我都会在心中因感谢而流泪,谢谢命运,又一次让我能带爸爸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和妈妈自己动手包小包子,用泥鳅、河虾剁成泥,加在小馄饨里,一点点喂父亲。

  父亲胃口恢复得还可以,又开始吃东西了,但吞咽时总是要呛,可能还有点肺气肿。

  到了4月,父亲又吃不下东西了,情况开始变得又令人揪心。

  我们又去住院了。

  这一次医生告诉我们,在舌根下面,一个很难发现的位置,发现有疑似癌细胞在转移。

  我心疼爸爸。想爸爸实在是太痛苦了,太累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怎么能够承受那么多次手术的折磨。

  但这一次父亲依然坚定的要进行手术。

  【每一次等在手术门外,都希望,如果可以,真愿意替爸爸受苦。】

  那时,父亲身上已经没有更好的皮肤,可以切下来利用了。医生都不主张再动刀。可父亲依然在坚持。

  很多时候,在寂静的病房中,看着身上插满管子的父亲,努力地用力呼吸,床单在他身上一起一伏。我会忍不住有些害怕,害怕这具病弱躯体一旦没了呼吸,会是怎样?害怕最终这呼吸仍是属于死亡的,而这又是无法逃脱的真实。

  心中隐隐感知着,这想象正一天一天地向我靠近。

  7.

  那天,是爸爸在我身边的最后一天。

  虽然他病了很久了,可当他真的再没有力气抓住生命的手,还是会让人猝不及防。

  早上,离开病房时,爸爸状态还不错,还看着热播的电视剧。我跟爸爸说要去配中药,晚上再来陪他。爸爸对我摆了摆手,意思是让我快去。

  我从下沙跑到另外一个医院拿药,刚到家里,还没来得及烧饭,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等我匆匆赶到医院,爸爸已经在病床上开始抢救了。

  他的呼吸还在急促地升腾着,口中的氧气管随着头部晃动。

  我就站在他病床边,我们之间隔着茫茫的生死。

  直到离去,他的眼睛再没有睁开过,我们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说上一声永别。

  爸爸真的留下我和妈妈,管自己走了。曾经以为会有的亲情补偿时间,如同流水一样,从指缝中滑落消失。

  父亲的心电图,只剩下留在窄小的白纸上的一条直线。这是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印记。

  我抚摸他的脸,手心所接触的那块皮肤依然柔软,有胡须碴碴。

  爸爸,原谅我,这一次我再不能把你带回家了。

  医院护工推来专门的棺材,用来装过世的病人。这是一个塑料盒子,有点像冰箱抽屉,是我和母亲两个抬进房间。

  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依然晃眼,护士催着我们给病人的遗体擦身、换衣服。因为时间久了,身体就会发硬,穿不进衣服。

  我拿着毛巾,看着满墙满地的血发呆。

  脑子一片空白,身边的世界仿佛静下来了。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病人家属的喧闹,依稀也有走廊护士之间的谈笑。而我的耳边响起的,只有父亲在喊我的声音:珊珊,珊珊……

  父亲走了,这声音一定是他最后想要呼喊的名字。

  让父亲穿着警服走,这不是父亲的决定,他也来不及做这个决定,这是我的想法。在我眼里,好像还从没见过不穿警服的父亲。

  既然是他最喜欢的衣服,一辈子都穿着的衣服,那也应该在他走的时候,让他穿着这衣服走。

  是我给父亲擦的身,也是我给他换好的衣服。

      他脸上的血迹已经擦干,还留有各种仪器印在脸上的痕迹。 

  我在心里对父亲说,终于结束了,爸爸,你可以解脱了,这几年留在你身上的痛苦全都结束了,不再有手术,不再有化疗,不再有欲说无语的痛苦,不再有牵挂不下的工作。

  爸爸的头发,耷拉在额前,他的脸苍白而无助。这是我看过的最安详的父亲的脸。

  所有的节奏到此到停止了,人生的年轮也到此停止了。而这一刻只是父亲退休后的第二年。

  我们把父亲推往医院的太平间。父亲的身体迅速的变重,体温还在。我们等着他逐渐变冷,然后放入冰柜。

  我们的告别真的要结束了,我能慢慢感觉到他的身体渗透出来的寒气。上天要把他收回去了,这个辛劳孤独的男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他被收走了。我是这样的不舍,除了告别,我什么都不能做。

  【还是无法告别。】

  8.

  家中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父亲的丧事,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支撑的,妈妈已经难过得近乎瘫倒。

  妈妈曾经说,当初找对象时,给他介绍的人里,有记者,还有飞行员。但是外婆说了,飞行员守寡的多,警察和部队差不多,人本分就好。哪知道嫁给警察也要守寡的啊。

  在父母亲生活了30多年的狭小房子里,搭设了灵堂,也摆满了贡品。我和妈妈再也听不到晚回的父亲钥匙开动门锁的声音。

  也是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手边没有可以冲洗的爸爸的照片。

  爸爸一辈子不爱拍照,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照片,还有最后一刻的用处,就是用在他的灵柩上,用于去挂在追悼会的礼堂上。

  于是又在忙乱的搜索父亲的遗物,在他的工作证上找到照片,急忙翻拍,算是做好了父亲的遗像。

  那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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