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上海历史最悠久的“网红地标”。虎年第一个工作周结束,一群热爱上海城市文化的人们聚集于此。不过,这次他们要探访的,并非中山东一路上那排万国建筑群,而是背后的金陵东路。
“城市有很多面向,就像外滩,人们往往看到它面向黄浦江的正面,但它的背面其实也很有意思。”城市考古领队陈寒松说。新的一年,城市考古的队员们步履不停。他们继续行走于上海大街小巷、公园街角,仔细倾听一砖一瓦间留下的历史回音。
何为“城市考古”
城市,考古。两个看似无关的字眼,为何能组合在一起?
“城市考古”的概念,源于一次上海民间实践。2018年夏天,两个热爱上海历史文化的年轻人徐明和陈寒松,在一场讲座上相遇。徐明在日本当过多年文化记者,现在回国创业;陈寒松是悉尼大学科班出身的青年历史学者。
在澳大利亚读书期间,陈寒松从事上海史方面的研究,每次回到上海,都会发现日新月异的变化,让他产生一种紧迫感。“如果我们这代人不做点记录,有些东西以后就看不见了。”当时,徐明正在从事“一百个上海市井故事”的采写工作,陈寒松为此提供了不少帮助。
2018年底,两人觉得可以把多年积攒的城市故事和历史知识输出给大众。“城市考古”就这样诞生了。最初的“城市考古”活动以城市行走(citywalk)的形式展开,通过走街串巷边走边说,凭借扎实的知识积累和生动表达,他们很快吸引了一批上海历史文化的爱好者,其中包括许多相关专业的大学生和文化工作者。
徐明和陈寒松早期的城考活动
“城市考古首先是关于城市的。无论是城市的历史、文化、建筑还是现状,都是关于城市的内容,范畴可以很大。”徐明介绍,城市考古本质上是把城市历史文化作为研究和输出对象,结合“考现学”的方法论诞生的新概念。因为“考现”一词大众非常陌生,“所以我们决定把自己的团队命名为‘城市考古’,两个看似不相干的概念,就这样融合成一个易于被大众接受的新概念。”城市考古团队不仅会把知识传播给受众,更重要的是教大家探索的方法,这就是城市考古持续走红的原因。
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曾说,我们日常生活中的“附近”正在消失。对门的邻居、楼道的保洁阿姨、小区门口的保安、小区底商的理发师……经常能见到,但好像从来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有着怎样的生活经历。事实表明,我们对生活的关注在降低,而被我们忽视的,恰恰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附近”。“附近消失”的时代,城市考古的兴起,成为人们体验、融入“附近”的一种方式。
经过三年发展,城市考古团队在知识性生产的路上越走越远,将知识转化成产品的形式也越发多样。2021年,就开展了包括城市行走在内的各种文化活动160余场,开发出40多条行走线路。
延庆路:法租界秘境拾遗
延庆路,东起东湖路,西至常熟路,是一条不太热闹的小路。电影《爱情神话》中老白和老乌经常光顾的“红拂杂货店”,现实中是延庆路大福里的老山东水果店。
整条延庆路没有高楼大厦,“有一些房子不见得有什么名气,但那种青绿色的外观很好看,符合大家对于老上海的怀旧想象。”这条城考线路,徐明命名为“法租界秘境拾遗”,是城市考古刚起步时规划的线路之一。
城市考古从东湖路起步,首先经过田汉三角花园、合众图书馆旧址。继续往西南方向走,延庆路4弄是带有些许南欧风格的联排别墅,这里曾是上海家喻户晓的电视剧《孽债》的取景地;11弄哥伦比亚公寓算是延庆路上最老的建筑之一,建于1912年,抗战时期曾作为浦东中学的教学点。
徐明在讲解上海美专旧址
延庆路18弄,由联排花园楼房组成,沿着弄堂走到底,又是一个“秘密”地点,格罗疗养院旧址。这里是戴笠亲信丁伯雄开的一家私人医院,因地处“格罗希路”而命名为格罗疗养院。邹韬奋过世前的最后一站,就是在这里秘密治疗。多年后,这家私人疗养院改名为剑桥医院,如今已成为居民楼。“这是非常小众的历史遗迹,藏在弄堂深处。大家喜欢跟着我们‘玩’城市考古,就在于他们自己很难发现这些东西。”徐明说。
格罗希是一位住在上海的法国侨民的名字,一战时回欧洲参战,后来为国捐躯。“他不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人,但他的名字已成为上海城市历史的一部分。可能法国人不会知道上海有条格罗希路,但是我们应该知道。”
再往南走,是新式里弄大福里。清水红砖、雕花阳台、幽深弄堂,大福里这条别具一格的法式里弄将延庆路的市井烟火气体现得淋漓尽致。“上海是我长大成人的所在,带着我所有的情怀,第一次干杯,头一回恋爱,在永远的纯真年代……”上世纪90年代末,力波啤酒的广告风靡上海。在mv中有一段是一个男孩子从窗外看走过去的女孩,据说这个镜头就是在大福里拍摄的。
延庆路大福里过街楼底下的老金皮匠(徐明/摄)
“延庆路有各种各样的老洋房、老公寓,建筑细节很考究,西式建筑风格融合了中式的仙鹤、山川、卷云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徐明说,这些跟当代城市里的高楼大厦相比,有种极具“烟火气”的美感。
延庆路附近街景
骑楼下南风吹来
金陵东路,东起中山东二路,西至西藏南路,俗称“法大马路”,是当时法租界修建的第一条大马路,也曾是当时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春节后的第一个常规城市考古,就在这条路上展开。
位于金陵东路的城考活动
骑楼是金陵东路最大的特征。所谓“骑楼”,就是在建筑物一楼临街部分打通为行人走廊,上方的二楼楼层状如“骑”在一楼之上。金陵东路临街的骑楼,高度统一,但雕花风格却各不相同,构成了独特的海派风貌。
陈寒松为队员们讲解金陵东路上的骑楼
行走其间,穿堂风从骑楼吹过,带着些许寒意。“立春已过,北风渐远。”陈寒松边走边说,骑楼是从南洋和粤琼闽传来的,“上海骑楼是南洋文化的一种传承”。
金陵东路上的骑楼建筑
溪口路是金陵东路上一条小路,与四川南路相隔不远,法租界时期叫做“朱葆三路”,是为数不多的以中国人名字命名的道路。朱葆三是近代上海工商界领袖,他病逝后,法租界最高行政当局——上海法租界公董局破例命名朱葆三创办的华安水火保险公司所在的马路为“朱葆三路”。
“不过,这条路还有一个更家喻户晓的名字‘血巷’。”陈寒松介绍,这条小路离外滩不远,外国水手从十六铺码头上岸,几步就到这里。朱葆三路两侧有许多舞厅、酒吧和旅馆,打架斗殴在这里是常事,屡次发生血案,因而被称为血巷。“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只要跟黄包车夫讲一句‘blood alley’,他一定会把你拉到这里来。”
甚至一个井盖也能成为城市考古对象。金陵东路174号,曾是旧上海著名的警察机构“麦兰捕房”。如今是黄浦区公安分局派出所。在这栋建筑背后,有一个不起眼的窨井盖。井盖周围的字迹清晰可辨:“cmf,1935”。法租界已不复存在,但历史留下的痕迹今天还能找到。“cmf”正是法公董局的法文缩写。
金陵东路附近的一个窨井盖,cmf、1935清晰可见
今天的金陵东路已经人去楼空。不过根据规划,未来金陵东路沿线将成为延安东路发展轴和黄浦江发展轴交汇的核心功能节点,成为彰显骑楼风貌和海派里弄建筑风貌的特色空间。
陈寒松带着历史资料,讲解金陵东路骑楼成因
老城厢:消逝的肌理
去年深秋,记者跟随城市考古团队行走了一条名为“空空如也北半城”的线路,这也是一条正在消失的路线。
行走从老西门地铁站开始,沿着方斜路走到中华路十字路口。通常来说,一个十字路口有两条马路名字,但在这里,四条马路有四个名字。分别是人民路、中华路、方浜中路、方浜西路。“这个路口也是传统意义上的上海老城厢南半城和北半城的分界线。”陈寒松说。
城市考古团队穿梭在老城厢里弄
过去的上海,水网纵横,老城厢里有很多小河。今天的方浜路以前就是上海老城厢里重要的一条河流。方浜因为靠近城隍庙,河两岸商业繁荣,所以一般把方浜作为老城厢南北半城的分界线。
上海老城厢昔日密布的水网,现在只剩下两个水体还在。“一个是黄浦江,还剩下一个就是城隍庙九曲桥下面的那个池子,周遭的其他河流都已经被填埋掉了。”曾经上海老城厢城墙外围的护城河,正是如今弯曲的人民路和中华路。
老城厢里有路、街、坊、里、弄数百条,纵横交错又四通八达。在这其中,王医马弄是一个即将在上海地图上消失的名字。
王医马弄如今成为一处停车场,只剩路牌
王医马弄北起沉香阁路,南至方浜中路。其中南王医马弄、中王医马弄、北王医马弄三条弄堂横在其中,几条“王医马弄”的格局好像是“非”字的半部分,王医马弄是其中一竖,南王医马弄、中王医马弄、北王医马弄是另外三横。
相传,古时有一专治马病的王姓兽医寓此地,故得弄名至今。这个名字已经有数百年历史。现在,王医马弄垒起了高高的围墙,成了一处停车场。
记者随众人走进停车场,荒草萋萋的王医马弄,还保留着几栋漂亮的老房子。一户人家的门头是门的两倍大小,门头上更是雕梁画栋:门头最下方刻着“厚德载福”几个字,中部刻着盛满铜钱的三足鼎,铜钱上还刻着三个金元宝和一颗夜明珠,两侧还有珊瑚、古画卷轴、如意和灵芝,门头最上方刻有万年青图案,繁复而隆重。
王医马弄一户人家的门头(陈寒松/摄)
“三年前刚开始做城考的时候,老城厢北半城的东西还有很多。现在人搬空了,房子也拆了。”徐明说,一条条弄堂,正是城市的“肌理”。“肌理是有机形成的,老城厢的肌理尤其重要,这是城市留下的痕迹。”
每一片瓦都有历史
“每一片瓦都有它的历史,每一块砖都有它的故事,每一棵树也都有它的记忆……”在前不久闭幕的上海两会上,市人大代表、市文旅局局长方世忠说,“海派城市考古”是推动上海文旅融合高质量发展的一次“卓越实践”。
“一条小街、一座老宅、一处角落,‘考古’可以是祖辈的故事,也可以是儿时的记忆,‘考古’可以从‘人人’开始。”方世忠表示,城市考古不是专业考古人士的专属,每个市民、每位游客都可以在阅读城市、行走城市的过程中,发现不曾被发现的都市文化资源,挖掘不曾被挖掘的都市人文价值,整合不曾被整合的都市旅游攻略,让人们从简单的网红地打卡这一同质化城市探索,进入到文化旅游体验的一个更新更深更高的阶段。
亲子城考“走绘南昌路”
“考古”撞上“烟火气”,历史、文化、旅游的价值才能真正“活起来”。利用闲暇之余穿街走巷,深入青砖红瓦的石库门弄堂,看着形态各异、中西合璧的梧桐树下老洋房,闻着炒菜香,听着老房子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人们要侧重文化资源的挖掘。”方世忠说,考古的魅力是看见、听见,更是遇见。城市考古不仅要静态系统记录、考证、梳理城市物理空间下的文脉肌理和生态分布,更要动态系统整合、盘点和宣传推介城市文化旅游资源,从而打造、提升、完善和赋能城市文旅功能和内涵。
如今,城考团队在上海各个历史文化街区,开展形式多样的文化项目,尤其侧重正在改造中的历史城区,以展览、工作坊、研学会、读书会、口述史采集等多种形式,尽可能地实践在地文化的挖掘,留住更多城市记忆,并计划今年创立“城市考古图书馆”,将“城市考古”作为公共资源开放给更多的人。
徐明策划的城市考古展览
“弄堂口的光,过街楼的影,石库门头上的雕花,墙角落里的流言,从一个人的影像志也可以‘考古’,关于一座城在一个时代度过怎样的流年光景。看似感性的话题,实则牵涉城市更新、人口迁移等诸多社会层面的讨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城市记忆,请大家带上自己的故事,加入到有图有真相的‘历史现场’。”陈寒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