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来到贵阳落地生根，是抗战时期的事情。祖父来自东北，他在白山黑水间长大，曾是张学良东北军中的学生兵；外祖父来自湖北，曾在长江边一个繁忙的集镇上做学徒，一边习读四书五经和《资治通鉴》。那一次涌入西南山地的战争难民，是贵州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移民潮之一。
贵州千万座莽莽苍苍的群山中间，无数条或急或缓的河流之畔，从上古时期就有移民进入，带着他们的文化和记忆、艰辛与苦痛。在建省过程中，贵州历经了“调北征南”“卫所屯田”“改土归流”，此后还有抗日战争和三线建设。
贵州万峰林
历史和命运将华夏各地的人们带入了贵州，这个在零星的史籍中曾被称为“鬼方”“牂牁”“夜郎”的神秘山地。在数千年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版图里，贵州诚然是偏远而沉寂的，但是，生命在哪里都要茁壮，被史籍遗忘，并不影响这浩瀚群山中的人们，在天宽地阔适宜栖居的地方，自由地创造和传承他们的文化，并一代代地将自己的文化培植为独一无二的株蘖和花丛，立在世界的多样化文化之林中。
贵州是中国唯一没有平原的地域，依大山的屏障和阻隔，汇集了从远古到如今的宗教信仰和文化样貌，它们或自成一脉，或相互交融，既自生自灭，又顽强生长。许多的民族和族群，甚至一个大山深处的无名村落，也在千万年中创造和延绵了独有的文明薪火，包含了创世神话、宗教巫术、语言习俗、歌谣舞蹈、礼仪习俗各种，其间有对六合之外的探望，也有对现世人生的诠释，更有悲欢离合的表述。因而在贵州，保有了世所罕见的千态万状的文化，非语言类的歌唱、舞蹈、工艺也格外发达。
其实，贵州的人类遗迹比我们可推测的历史还要古远。贵州黔西观音洞遗址的考古发现，将贵州的人类遗迹向时光深处推溯了24万年。当黔西县那个名叫井山的小山村的远古人类，留下3000多件石制品，还有许多大熊猫、柯氏熊、苏门羚、犍牛、猕猴、豪猪、猩猩、狐、东方剑齿象等动物化石的时候，整个人类尚处在“晚期直立人”阶段。24万年，以我们的百年人生，无论怎样也不能穷尽对它的想象。
黔西观音洞遗址出土的刮削器（3.1—7.5厘米）
贵州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板底乡裸嘎村的古老戏剧“撮泰吉”，向村民表演人类的起源，朴拙的戏剧中那一位最年长的彝族老人，也不过1700岁。
苗族关于蝴蝶妈妈的传说，千年不绝地浸漫在苗人的歌谣、舞蹈、刺绣、蜡染、银饰、乐器和习俗里，蝴蝶妈妈是苗族的始祖，这浪漫美丽的遐想，犹如古希腊神话里的阿佛洛狄忒由海水泡沫中诞生。苗族古歌则千百年在火塘边吟唱，它告诉生计辛苦的族群，人是天与地的孩子，那歌声可以数日不绝，带着沧桑的旋律，讲述宇宙的诞生、人类和物种的起源、开天辟地、初民时期的滔天洪水，还有苗族悲壮的大迁徙……
这样的文化，在贵州各民族、群落、村寨间千年延绵，生生不息，不绝地传承着关于天地人生的思考和歌咏。人类学家怀特说：“全部伟大的古代文明都是通过谷物培植而获得实现的，离开谷物的耕作，就永远也不能达及伟大的目标。”春耕秋种，漫漫光阴，山高水远，正是贵州多样性文化的土壤。
韦桃花的马尾绣绣品
到了21世纪，正在急速推进的城镇化，引动了前所未有的移民大潮。我儿时生活在宁静的省会贵阳，假如有谁会说普通话，便是一种教养，而现在，每当乘上公交车或高铁，满耳是天南地北的口音，高耸的楼群和车声成为城市的标志，一人一部的手机上有繁杂如星辰的信息。我不知这许多的陌生人心底，是否都有那种叫作乡愁的情绪。
我的童年记忆，总是浸漫在一种深深的乡愁里。爷爷和奶奶生活在市中心的一间老会馆中，雕窗粗梁，老树葳蕤，他们的话题，时常回到东北故土，那里有大雪、高粱和森林。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跟着母亲坐火车到北京，一天黄昏，独自走在长安街上，见落日大而圆，鼻子一酸竟哭了，感觉自己是来自僻地的寻家不见的孤儿。
作为移民的第三代，直到大学毕业后的20世纪90年代，我在文化厅当了一本杂志的编辑，才开始了解贵州和它纷繁的民族文化，并且触碰到这形态万千的文化中含藏的乡愁。
反排木鼓舞由踏步、腾越、翻越、甩同边手等基本动作构成
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贵州的一批学者翻山越岭，踩着泥泞的山路去到那些木楼低矮的村寨里采风。他们惊异而兴奋地发现，每个村落都有自成一脉的文化，甚至在一座大山的山顶、山腰和山脚，各村寨的语言、服饰、习俗、音乐、舞蹈也不尽相同。那些纯真憨蛮的工艺造型，那些斑斓烂漫的银饰刺绣，那些直冲胸臆的奇特旋律，那些史书之外无穷丰富的人生故事，让他们像闯入宝藏的旅者，面对同一省域中一个个孑然伫立的文化景象，感到了陌生、神秘而古久。他们希望用自己的笔耕，告诉世界一个应该被重新发现的文化贵州，他们期待出现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一样的贵州读本，书写大山间的民族民间文化传奇……
许多年过去，世事潮流多变，我仍然记得他们在一次次研讨会上激情的发言和热切的眼神。
杨光宾打造的银饰
来到21世纪，人类的进程愈发加速，在信息时代，贵州以原生山水和众多的民族文化，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贵州的山是仁厚的。它们从2亿多年前的无边大海中隆起，撑起了地图上形如一叶秋海棠花瓣的高原。大娄山、苗岭、武陵山、乌蒙山……层峦叠嶂，四季葱郁，庇护着各个民族繁衍栖息。贵州的水，是丰沛的。贵州人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乌江、赤水河、清水江、红水河……千百条江河，在贵州的喀斯特山地间奔流，连起了星星点点的湖泊。它们湍急、舒缓、灵动、清澄，滋养了繁多的生物，哺育了多种的文化。贵州的人，有着和全世界的人们一样的喜怒哀乐，也有着和全世界的人们不一样的表达方式。贵州是中国最具文化多样性的地区。苗、布依、侗、彝、水、土家、仡佬、回、壮、瑶、满、白、蒙古、羌等49个民族，大杂居，小聚居，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感恩天地，祭祀祖先，传递爱情，慰藉生命。
【本文摘自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大歌——贵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文学人类学》的自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