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长大的我已经76岁了。楼群里,小孩儿都“爷爷”“爷爷”地叫我。尽管也答应,却总觉得缺情分,少东西,和我生长的胡同年代没法比——胡同街邻间的真与诚,亲与近,只有确实在其中浸润过的人才会理解。
东受碌街胡同在东城的东南角,靠着城墙边儿。因为大画家徐悲鸿居住过,后成立了纪念馆,参观者络绎不绝,直到1967年迁走。这胡同在北京算有名的,但为什么叫“东受碌”?我到现在也不太明白。
我要讲的,是胡同里的邻里,发小,那个年代对长辈的称谓。虽然久远,却像夜晩胡同里的叫卖声,透着亲切,仿佛渗在了骨子里。
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女士,父辈都称为徐太太,小辈儿则称为伯母。每逢春节,徐太太和副馆长白大爷总会给邻居们拜年,还给我们这些孩子红包,谢谢大家对纪念馆的爱护。我们半大不大正是淘气年龄,枣熟的时候还免不了偷枣吃。白大爷总装看不见,只是经常嘱咐我们,要爱护纪念馆。
我父亲是东城区的人大代表,从1954年第一届一直当到1966年的第五届,街道、公社(社区)很多事他都要管,街邻一般称我父亲“韩大哥”(因为家境和文化不够先生二字,岁数又不够大爷辈)。
我家后院,是有名的大教授孙仁和先生的家,半西式的院落,没有四合院的规矩,却有庭院的深和美。每次蒸窝头白薯,母亲都要喊我给孙太太送过去两个请孙先生品尝,因为他们祖籍浙江,孙太太曾是富家小姐,燕京大学毕业。孙先生的儿子宏华和益兰常会跑到我家,嘴里韩大妈叫着,催我快给他们拿白薯。那个年代,孙先生是文人,我家是粗人,但韩大妈和孙太太却是十分融合的好邻居。我的名字还是孙先生给起的。
我家对门常家,老家是河北唐山的一户大地主,在城里有大笔铺,是四合院的主人。四套四合院连在一起,是胡同的又一景,户主都有来历,都称太太,张太太、韩太太、宗太太。唯有常家男人叫常先生,女主人却是常大妈——可能,因为常大妈满嘴唐山话,乡土味儿浓,让我们更觉得可亲。
我家和常家是最好的邻里,谁家有事都会帮,父母彼此通和,孩子更是学习、玩闹在一起。记得1963年春节,我们全家都在常家,一起守夜,五间大北房充满喜庆。常大妈说:咱俩家订个亲吧,你家小四,和我家小丫,都快中学毕业了,我觉得他俩挺般配。我妈说:那可好,算我们韩家门高攀了……一屋的孩子顿时热闹起来,兄妹来回推搡,本来坐在一起的我和小丫都害羞得不行。
那年我考上高中,小丫考上商校。
“文革”时常家被轰回老家,常大妈死于1976年唐山大地震。落实政策后回到北京的常家缺了女主人,常先生显得苍老,话也少了。母亲为此还大哭一场。孩子们都还好,只是老姐俩的“订亲”话成了过去,我和小丫各自成家有了孩子。再见面相视一笑,没有初恋却比初恋还痛。
胡同中街,翟家,我们这些孩子经常趴在窗户看他们做礼拜,好奇他们嘴里唱念的是什么。院外两棵老槐树,守在院门两旁,一棵笔直挺拔,一棵似大龙俯卧,枝杈伸过街路,到对面白家,五月槐花香时,随风飘荡沁人心脾的香味。盛夏,浓密的树荫成了我们玩耍乘凉的聚集地,“卧龙”上常常坐着调皮蛋,看着过路的人,不挨两句骂不肯下来。
过了中街的街心,是一个宽敞的小广场,那是我们放学踢皮球的地方;女孩子则在胡同里跳皮筋、踢毽子。
天擦黑了,当妈的喊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三儿,该回家了。小燕、三弟……热闹的胡同静下来,路灯暗光下,偶尔有下夜班的街邻走过,不时也传来或远或近的叫卖声,那种温沁、祥和,我永生难忘。
胡同里打闹长大的发小,都老了。
刘勇胜1965年高中毕业,成绩好也不能上大学,分配至小学任教,却“成全”他成了全国知名小学——东城区光明小学的校长。
和我一起拍洋画的刘庆莹,后来是大连医学院的教授;常到我家蹭吃的孙宏华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成了影视评论家……而一大帮小我们几岁的发小,成了知识青年,插队四面八方……
后来,我们和他们,又纷纷想方设法“游”回了胡同……
如今,我记忆里那个胡同还有未拆的几间房,因此胡同名字还没有消失。可是那些带了温暖情怀的曾经,却是怎么也回不去了。
“往事越千年”,我的胡同断章,是絮语,更是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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