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九点半,鼓楼西大街79号。
坐满了人的小平房里,开始播放电影《风声》。
不对劲,正常放电影,不应该关灯吗?
然而,屋内不但开满了灯,还有人拿着麦克风,在旁边叽里呱啦,现场口述剧情…
但是,每个画面,又讲得极其生动:
把一根粗壮的麻绳吊在空中,拉得绷直,然后用钢丝的刷子把麻绳刀麻,让那些麻,全部龇出来…
两个大汉抓着她的身体,从那头推到这头…麻绳上,挂着鲜红的血滴…
现场鸦雀无声,观众身临其境…
电影放映结束,一位老太太走过来,对主讲人王伟力说:
下次注意点,我们听你讲得都难受了!
王伟力笑了笑,心想:入戏就对了,下次还得这么讲…
是的,这里的观众,只能听电影。
因为,他们是盲人。
契机
王伟力,心目影院的主讲人,大家都亲切称呼他:大伟。
2004年的一个周末,在家休息的大伟,打开了电影《终结者》,打算和老伴消磨时光。
不凑巧,一位盲人朋友闲着没事,来串门儿了。
感到打扰了主人,朋友打算离开。
大伟有点不好意思,突然灵机一动:要不,我给你讲电影吧?
这是科幻动作片,又是外语,一边要忙着翻译台词,一边要讲述电影里精彩刺激的场面:飞天遁地、子弹乱舞、炮火乱飞、枪战、追车…
大伟的口齿清晰、表达能力也强,但给别人“讲电影”,还是头一回,过程手忙脚乱,但总算把片子的惊险炫酷,讲了出来。
讲述全程,朋友全神贯注,一声不吭…
讲完后,大伟转头看朋友的脸,却看到对方脑门和鼻尖、脸颊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眼泪和汗珠,随着影片完结的字幕,一同滚落…
朋友很早失明,别说看电影,就算是家人聚一起看电视,因为看不见,也插不上话,通常是搬张椅子到院子里,独自发呆。
听大伟讲电影,他第一次明白,那片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那片浮华的光影,原来可以借助声音,刻进脑海…
朋友声音颤抖,手上紧张得全是汗水,握住大伟的手:
谢谢你,这是我30多年来,最幸福的一天。
偶然的尝试,不仅为朋友打开了新世界大门,连带着大伟,也深受触动…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电影和盲人之间,会发生什么关系…
他开始思考:我们看电影依靠眼睛,那盲人眼睛用不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帮一把?
带他们,去看见
如果让健全的人去描绘身边的世界,不是什么难事:
草地是绿的,晴朗的天是蓝的,快要下雨时天是灰的,船驶过湖面会起皱纹,秋季叶子会变黄,奔跑的人脚下会泛起微尘,鞋子走过田野会沾满泥土,学生的领口浸着汗水…
这些平常的视觉实践,对于盲人来说,一生都难以体验。
大伟明白,要想吸引盲人,给他们以和健全人观影相近的观影体验,就要设身处地,走向那个,他从未经历的世界。
比如,讲直升机,他形容:一个扣着的汤勺,加几片旋转的扇叶;
比如,讲摩天大楼,他比喻:是反扣的巨大玻璃杯。
为了把电影讲得声情并茂,王伟力经常让妻子背对电视闭上眼睛,检测他的讲解是否能让盲人们理解、是否有感染力;
他还时常会紧闭双眼,由妻子搀扶着走上大街,切身体味盲人的感受…
大伟说话字正腔圆,每一次讲电影,不仅饱含情感,更善于抓住细节,传递影片的精彩与微妙之处…
纪录片《微观世界》里,他讲两只蜗牛的缠绵:
在它们吻的过程之中,身体慢慢贴合在一起,从嘴部一直到腹部甚至于到尾部,它们一点点地粘合,身体逐渐蠕动…
他讲《泰坦尼克号》里,沉船后的悲壮:
男女主握住的手,一点点放开,女主看着男主,沉下大海…无数在冰水里逝去的生命,都曾经试图发出声音,却只能沉默地汇聚于冰海之下;
他讲《唐山大地震》里,突然的失去:
楼层被撕裂,人们在哀嚎…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被倒塌的瓦砖掩埋…一个母亲,儿子和闺女只能选一个,她泪流满面、颤抖地说出:救儿子…
他讲《少年的你》中,陈念和小北的对视:
看守所探视间,陈念和小北隔窗对坐,陈念安慰地看着小北,小北微皱眉头,轻轻摇了摇头,意思不要自首…
每一次讲述,都是一次再创作。
音响要选好的,不然会影响盲人“观影”的效果;
主讲人要注意站位,不然坐在后排和侧边的观众,没法得到最好的体验;
音量要适当,给人一种在耳边低语的感觉…(资料来源:情智有氧)
每次放映前,大伟都会反复观影,打磨稿件,字斟句酌,写出最通俗也最有穿透力的文字,宛如乌鸦写稿般认真…
电影的图像,在大伟的话语里,以另一种方式,被重新拼凑、构建、输出…
他讲平凡普通的人,如何在多舛的命运里辗转悲喜,如何在时代的风雨中,离散又团聚;
他讲微小又鲜活的花草、昆虫、牲畜,如何突破土壤,扛住风霜,从大自然里找寻到活着的机会,在丛林、湖泊、沙漠、山间顽强生存;
他告诉观众,电影把思想的触角延伸至未来,回程到过去,讲人类在电影的世界里,如何穿梭于不同的时空,每部科幻电影里,时空隧道的尽头,是凝望时间和文明的眼睛…
30平米的心目影院里,盲人们被大伟的讲述触动,情绪随着电影的剧情兴奋、紧张、沉思、惊呼、惊喜、大笑、叹息、流泪…
盲人影迷,奔赴的不仅是一场电影
刚开始,盲人到心目影院的情况,很是热闹:
观众衣冠不整、大声喧哗、胡乱走动…
大伟知道,这是因为,盲人常常呆在家,少有社交,比较缺乏公众场合的交际经历…
所以,每当放映前,他都会给出时间,让大家聊聊电影、聊聊天…
每周一次的放映时间,不只是盲人和电影的相会,更是他们和周围环境,难能可贵的交汇和尝试。
慢慢地,观众接触到宽广的现实世界,开始注意起一些小事:
比如,仪容穿戴开始整齐、端庄;
比如,影院里只要开始放映,就会安静下来,不再大声喧哗…
电影所带给他们的,不仅是艺术的享受,还有本该属于他们的尊严。
盲人肖焕义,从2006年开始看电影,是心目影院的老影迷了。
他的片单,估计比一些影评人的长:《平原游击队》《地道战》《盗梦空间》《八佰》《一代宗师》《寒战》…
每个周末,风雨不改、雷打不动。
每次开场前的互动环节,他总是积极又热情。
作为盲人,他深知:像他这样的残疾人,吃饱穿暖就行了,至于精神需求,是奢侈的,能免则免吧…
去了心目影院后,他才发现:在这个角落,盲人没有被遗忘。
他说:我虽然看不到,但是我出门,能闻见化妆品的味道,能闻见别人身上的烟味…作为人类社会的一份子,能够出门和同类说说话,待在一起,那也是非常幸福和惬意的事情啊。
那天,刚播放完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大伟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一个70多岁的盲人影迷打来的,电话里,他声音颤抖:
我老伴儿去世,已经十几年了,我连做梦,都没有画面…
今天看完你们电影,我一下子就想起,年轻时候和老伴在紫竹院公园,水里那些白色的小木船,在我耳边划啦啦的响…
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个无望的黑洞…但是今天,你们让阳光,照进了这个黑洞,谢谢你。
电影,于盲人来说,是生活之外的生活,真实之外的真实,那是想象力背后的乌托邦自留地,本是一片荒芜;
现如今,在那片土地上,花草栽种,河流湍急,平地正待高楼起,现实的棱角轮廓,不再只是手中触摸到的单调,而是心灵上,无限的辽阔…
坚持
陆陆续续的,心目影院从只有大伟两口子,到有其他志愿者加入。
不变的是,这家电影院,没有收过一分钱,从头到尾,都是公益性质。
为了让影院维持下去,他卖了车,用光了存款,甚至还向父母借钱…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想过,要结束心目影院。
他说:观众们大多都六七十岁了,有没有电影,他们都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他们来看电影,其实,是在实现作为一个人,生活的仪式感。
中国大约有1700万视障人士,在前阵子乌鸦写过的“残疾设施测评”一文中也能得知,仅仅是基础设施的缺乏,就让他们对于外面的世界,望而却步;
对于这个群体来说,看电影,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幸运的是,残酷的现实中,仍然有这么一片小小的天地,能让他们偶尔忘却现实的艰难与不幸,在他们遍布伤痕的心上,用声音描摹出斑驳美妙的光影图景。
2020年的初雪,心目影院在一个小影厅里,放起了电影。
大伟的解说,伴随着电影配乐,熟悉地响起:
音乐轻轻地回荡,歌词也很是应景:你鼓舞了我,让我得以站于高峰;
你鼓舞了我,使我能横渡,暴风雨中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