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物的情绪里审美
苏忠的散文诗创作意识,似乎离不开一个“禅”字,正是他的作品集《快意为禅》《禅山水》,引起了我的关注。然而,苏忠的“禅意”呈现的特点是什么?在有限的文字中阐释并不容易,而“禅”本身追求“不着文字”,重在于“悟”,且因人而异。不过有一个特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苏忠的“禅意”,融入万物的情绪里。
日本禅学大家铃木大拙认为:“在西方以物之二分为基础推进思考。而东洋与此相反,(思考)在不做二分之前便踏出。”这也是我们对于东西方思考方式不同的近乎常识性的认识。这里所说的“物之二分”,就是我们常说的“主客之分”,人在思考、审视外在于自己的世界时,在意识中进行了物我之别、主客之分。在此,人首先需要确立自己的主体性,把万事万物作为客体,作为自己的审视对象进行辨别。其实,这种东西方思维的笼统区分并不完全准确,西方人在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时代,人独立于自然的自我意识尚未完全觉醒,“物之二分”的思维特征并未形成,只是到了智者学派提出了人的“尺度说”之后,作为人的存在才从自然思考中独立出来,此后经由笛卡尔“我思”哲学的提出,才具有了鲜明的主客二分之主体性思维特色。而东方之古代中国不仅只是强调天人合一、主客不分,也存在天人相分之主客二元的思考。铃木大拙为了强调“东洋之心即禅”,凸显东方思维中区别于西方的特征而进行了上述笼统的区别性表述。当然,他所揭示的“禅”,是一种心的无限作用,所以他认为“平常心是道”。不知道苏忠是否熟读参悟了铃木大拙的禅学思想,但他的作品中所呈现的“禅意”,明显具有铃木大拙所揭示“禅”之奥义的痕迹。
笔者所读到的苏忠散文诗,题材以其旅迹行踪内容居多。苏忠通过动词的妙用,呈现物我两忘的审美沉浸。比如,“春天是长白山的鸟鸣一声声啄出来的。”“尽管此时湖水又矮了些,天也抬高了点。”“黑夜凿空以后,白昼一眨眼就溜进来了。”像这样的句子,在苏忠的散文诗中很多。往通俗讲,这只是采用了拟人的手法,传统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并不足为奇。在古典诗词中,这样的手法当然不胜枚举。而在苏忠的散文诗中,是通过这种动词的妙用,直接呈现心中的禅意。在他的这些作品中,大量采用主客合一、人景交融的拟人手法。最为典型的则是《漠河雪国》,在整章作品中,除了开篇两句引题,接着则通过一系列动词、形容词的妙用,使眼前的万物都呈现着各自的鲜活生命情境,鲜活得让人沉浸在童话般的冬日生命的场景之中。
作品中,“雪”“驯鹿”“白桦林”“雾凇”“柴垛”“屋檐的冰凌”“炊烟”“玉米”“红灯笼”“雪人”“乌苏里江”……这些外在于作者心灵之外的“漠河雪国”的景与物,全是中国冬天“极北之北”清晨鲜活的生命,构成一幅祥和的冬日雪国里人与万物和谐共存的生命图景。这里一切“生命”的动作,其实都是作者心灵的外化,即开篇第一句“漠河是一种心情”。一切皆由作者的“心情”使然。这里没有内外之别,也无主客之分,那是“人心根底中无限的创造性”之潜能,在无意识中顺应外界所产生的自然而然“动作”之禅心的无限作用的结果。
苏忠的一些散文诗,如宋代禅僧释云岫的禅诗,“静”就是一种“动”,“动”蕴含着“静”,物我交融两忘,那是超越了人的主体性执着,抵达内在“生命源泉”律动的禅境。我们看这首作品:“春山叠乱青,春水漾虚碧。寥寥天地间,独立望何极。”这里描绘的春山之绿、春水之碧,都呈现鲜活的生命跃动。无论植物成长快慢,流水漾碧之深浅,一旦春天来临,都按照自己生命生长、碧绿漾动,在天地之间,一个巨大生命现场,万物竞演,各呈其趣。诗人在这里使用了两个赋予生命的动词“叠”与“漾”,把天地间之喧闹的春天与作者心中“寥寥”“独立”之禅意以“望何极”达到浑然一体。苏忠的散文诗,比如上述《漠河雪国》,都是通过各种动词、形容词的妙用,把漠河冬日的早晨写活了,把自然与人的和谐之境呈现得淋漓尽致。
苏忠散文诗所揭示的上述审美之境,植根于其个人的生命境界与面世情怀。正如他在《打铁花》一章的结句所言:“我认出了万物都有的从前情绪。”苏忠的散文诗所呈现的禅思、禅境和人文情怀,都是他在体认万物都有的情绪中,在面对审美对象时超越意识性之自我中心的追求,不刻意进行主客二分之前便踏出的一种生命之境。
(作者:林美茂,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当代散文诗的审美重构与历史化审视”〔15JJD750012〕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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