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被裁,我和我的同事就抑郁了
讲述者:徐玉
身份:语文主讲老师,教培机构分校校长
我干过教培机构的运营负责人,当过10万学生的线上主讲老师,还做过分校负责人,可以说,我的经历,就是这些年教培机构从扩张到衰落的缩影。
在一家很卷的教培机构工作,工作强度肯定是很大的,尤其前几年扩张最迅速的时候。首先是创始人的心态,他觉得你下班早就是罪恶,每次开大会都喜欢点名,质问老师们为什么那么早下班。这种压力到了员工层面,就变成大家一直拖着不下班,有时候其实事也没那么多,但是你不走,他也不走,一拖就拖到12点,最后天天都是凌晨一两点才到家。
强度大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公司扩张太快,事太多,我们这些中层或者高层其实是缺乏管理经验的,也没有任何的管理培训,很多可以用管理方式去解决的事情,都是靠人力去推的。
从2018年年底开始,我们老板就想发展在线教育,他把这一块交给我来负责,当时连个技术团队都没有,只能找外包,先播着。直到2019年年初,全国都开始搞在线教育,我们老板才觉得,要开始烧钱了,就派了个执行总裁来专门做这件事。
虽然是负责人,我也是机构的语文老师,公司衡量一个老师的指标就是返班率,我的返班率就很一般,因为我拉不下脸来推家长续费,不想过多地让他们焦虑。但是我的授课能力家长们还是认可的,我记得有个基础很弱的小朋友,我就很努力想让他学好,教了十几次之后,他确实对学习有了兴趣,很多不愿意对家长说的话,都会对我说,这对一个老师来说是最有成就感的事。但凡有一些教育情怀的人,都会喜欢讲课的感觉,只是这艘大船急速行驶,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就会分散这种快乐。
尤其是后来,因为人手不够,很多中层都被派出去开分校了,我也去了广州开疆扩土,要选几个老师一起。公司就给我指派了几个“能干”的人,所谓“能干”,就是特别耐卷,又特别能熬的那种人。后来我知道,一个人再能熬,时间久了也会出问题。
快速扩张之后,我们的制度就彻底跟不上了,一开始还有汇报,后来分校开多了,就对分校校长们也就听之任之了,上面只考核一点,就是转化率。除此之外,一切事情都处理得很慢。一天我着急用网线,买网线需要200块钱,为了这200块,还需要等待两周审批。
▲图/电视剧《未生》剧照
学校给的补贴很少,每个月3000块钱,在广州,我租了个月租为2600元的房子,只有6平米,很压抑,吃一顿饭四五十,最后可以说是身心俱疲。我的团队经常跟我抱怨,我开导他们,但问题是谁来开导我呢?我的负面情绪要怎么办?
再后来,有一天在学校,有人冲过来告诉我:“不好啦,你快过去看看吧。”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看,一位男老师哭得跟泪人一样,手上拿一把美工刀,就在自己另一只手上竖着割了好多刀,我们赶紧给他包扎。后来才知道,这位老师在家和父母的关系有些紧张,加上现在在分校做教培老师,不仅要上课,还得做教研本地化,琢磨怎么获客,压力实在太大,精神就崩溃了。我当时就陪着他,直到他后来情况稳定下来。
那段时间,因为周围这些情绪的影响,我自己也抑郁了。我向总部求助,我说我搞不下去了。总部说:“你再坚持一下。”我就又咬牙坚持。要知道,广州是教培机构很难啃的一块市场,对手很多,全国性的有学而思,本地的有卓越教育,他们甚至会派老师伪装成家长来听我们的课,看看我们是什么模式。再后来,就像你们知道的,疫情反反复复,然后双减也来了,学校也快办不下去了,我说我实在不行了,准备辞职。
辞职前一天,我去了趟医院,被诊断为抑郁,医生给我开了一盒百忧解。后来我自己又去找了心理咨询师,每隔一段时间接受在线心理辅导,经常在和咨询师的通话里哭得厉害,情绪发泄出来,也渐渐恢复了。
离开教培行业后,我在家待了4个月。头半个月,我非常奋进,想着说我一定要努力,还买了书,准备考公。我妈一直希望我当公务员,所以当她发现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度还很高兴,觉得我终于想通了。但到了下半个月,人就变得非常焦虑,虽然还有一些储蓄,但每个月都在变少,所以你要控制住花销。这种心态的变化很微妙,一开始,因为焦虑,我每天都是7点醒,等到了后三个月,完全就麻木了,无所谓了,每天早上睡到10点钟。
这4个月来,我其实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我以后要干嘛,工作的意义是什么。我内心对考公这件事是很抗拒的,因为我觉得做这个选择,这等于把我这些年在教培行业付出的一切否定掉了。我甚至为了逃避考公去考了一个社工证,社工虽然不赚钱,但起码做的事情我觉得是有意义的。今年下半年,我还去体验了一下禅修,6天没看手机,远离喧嚣,每天吃斋念佛。在禅修课上,老师说,每个人其实有很多路可以走,目的都是追求人生真实的意义,或者最终的答案,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找到我的那条路。
▲图/电影《超脱》剧照
不是我能力不行,而是每个人的结局都一样
讲述者:周成
身份:8年奥数讲师
在北京做教培老师8年,有个班让我印象特别深,那个班一共8个孩子,都有奥数底子,给他们上课,对我来说非常享受,因为他们都有强烈的兴趣,本身能力也不差,后来,他们都拿了迎春杯大师赛的金奖和银奖,也上岸了“六小强”,也就是北京最牛的六所中学。
那是我的高光时刻,是教培老师的黄金年代,也是家长们的焦虑最严重的时代。当时我还在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读书,找了一份新东方小班培训老师的兼职,教的就是线下奥数课。整个新东方那时就两种班型,一种叫目标班,一种叫提高班。北京小学生能有什么目标和提高?自然都是为了小升初。而我教的目标班,是新东方的尖子生班,他们的目标更难一些,瞄准的都是北京最牛的几所中学,这些中学都要考察奥数成绩。
感受到家长们面对教培时的火热,2016年,我离开新东方,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自己办教培机构。后来几年里,我的一个班每年会招100个学生,基本没有学生会退班,每年续费的时候,家长都会续,这说明大家对我的教学水平是很肯定的。
那时其实也会感受到国家对教培行业的限制,但多少有些雷声大雨点小。比如2018年的时候,全国有一次大规模禁奥,当时教育部出台了一些文件,禁止举行面向基础教育的各类学科竞赛,结果家长们完全不买账。因为2012年就有过一次禁奥,后来又放开了,家长们觉得自己被虚晃一枪。
还有人大的早培班,一直都在,每年北京有一万多个孩子参加,总共只招120个,还是要拼奥数成绩,所以家长们还是不敢放松对孩子的要求。他可能觉得,今年政策紧缩,明年就开放了,但要是这一年不学的话,孩子就跟不上了。唯一的区别是,培训机构里“奥数班”的名字改了,变成了“数学思维训练班”之类的。
最终真正打击到线下培训机构的,是疫情。疫情一来,很多小机构办不下去了,我们也是其中一个。相反,在线教育开始迅速生长。当时,无论是走在大街上,挤进电梯里,还是回家刷短视频,到处能看见猿辅导的广告,我也动心了。
▲疫情打击线下辅导后,在线教育迅速生长。图/视觉中国
当时猿辅导主讲老师的招聘相当卷,招人要求非常高。比如招国内大学毕业的老师,可能就只看中清华、北大的,要是找国外的,就一定得是常春藤名校。但待遇也给得高,好的主讲老师,工资都是年包的形式,即使讲不到规定的课时,这些钱依然会给。还有一种普通主讲老师,就是工资加课时费。
后来,我成了猿辅导的一名教研老师,也就是给整个教学进行课程研发,提供统一化的教材、教案之类,相当于主讲老师们幕后的支撑。
没想到,入职即顶点,那之后,在线教育就像是站在蹦极台上往下坠落。我本来做的是K12本地化的课程研发,双减出台前一个月,项目才做了一半,大家听说了消息,就开始人心动摇。我们团队一直在互相打气,彼此安慰,说如果周末不让补课,起码寒暑假还能补;二来公司这么多人总要生存,不会彻底关掉。结果政策出来,比我们预计的最坏的结果还要坏一些。
不过,当坏消息真正来临,大家反而变得更团结了,因为都在想出路,也不午休了,就互相分享其他机构的消息,商量以后该怎么办,经常一聊就聊到下午上班。比如有个老师说,可以自己开小机构,我们也讨论过,得出的结论是不靠谱。当时有个老师还真这么干了,几个家长联合去找他补课,其中一个孩子告诉了自己的同学,被同学家长得知,反手就去举报了。
我正式被裁掉是8月份,非常迅速高效,跟人力、直属领导聊了3分钟就结束了,很短暂。无论是我还是他们,大家都面无表情,就像在聊着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虽然看起来平静,但一开始我内心还是波动的,毕竟这份工作是我的爱好,我干得也不错,为什么被裁掉的是我?后来才得知,我们整个组,一共五十多人都被裁掉的时候,我就安慰了自己,不是我能力不行,而是每个人的结局都一样。
从小我就喜欢奥数,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学,那个年代是兴趣驱动,当时班上组织了一个奥数入门考试,只有两个人考上了,我就是其中一个,感觉很过瘾。高考后,我进入北大医学部待了两年,发现自己选错了,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我就开始流眼泪,还是想学数学。后来我退学又参加了一次高考,去了北师大的数学系。我一直相信,学奥数能提升一个人的思维能力,让人透过现象看本质,但到了现在,奥数被扩大化,一旦卷起来,很多没兴趣,或者本身不具备这个天赋的孩子也得被迫去学,最终变味了。
被裁之后,我有想过去公立学校当老师,我考的是高中数学的教师资格证,在北京,想去小学还是比较容易的,但初高中就看学校具体的门槛了。但最后我没有选择去公办校,那可能是我最后的退路。
很多人其实连这条退路都没有。我的前同事们找工作就不太顺利,至少还有三分之一没有着落,因为想留在北京公办校,需要有北京户口才可以。还有一两个同事,是准备考公务员。剩下的更多人,是希望能继续留在教培行业,那基本就三条路,要么去做素质教育,要么去做编程机器人那种,最后就是去教海外华人。
经历这一轮裁员,我跟同事们有一种共同的感受,就是从此对这份职业多了一种不安全感。尽管不安,但我对这一行还是挺热爱,特别是这么多年,一直看着自己的学生有了一个比较好的结果,去了一个比较好的学校,或者说成长为了一个比较好的人,会觉得很有意义。对我来说,接下来无论这个行业是什么样子,我大概率还是会在这里继续做下去。
▲图/电视剧《未生》剧照
总要有那个留到最后的守门人
讲述者:程钢
身份:前教研团队负责人,现已入职悟空中文
一个部门裁员,总要有留到最后的守门人,我想我就是那个守门人。
当时公司整个一层,最后走得就剩10个人,特别空旷。我感觉这一切特别像《士兵突击》里的情景,许三多一人留守营地。
这家在线教育大厂里,我是K12项目教研团队的负责人。裁员波及到我们时,已经是八九月份了,整个团队在一天内集中谈话,每个人15分钟左右,谈完之后3天内就要办好离职手续。
原本我的预期是,这个项目可能会砍掉一半以上的人,但到了9月底才发现,整个就全没了。我是Leader,没有被裁,但我知道,后来的空间会越来越小,就像一个人的生活开启倒计时一样,最后就只能放弃阵地。
这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裁员。2019年,我在另一家大厂做在线教育,也是K12。在线教育火的时候,各种玩法都有人尝试,别人做在线大班,我们就做在线小班。我进去的时候整个团队才几十个人,后来扩张到四五百,再后来,公司发现整个项目的盈利模型跑不通,预期没有达到,就直接全部砍掉了。
比较唏嘘的是,我记得那时我们还有竞争对手,大家拼命比着投各种公交站牌、抖音、微信的广告,互相抢生源。后来才得知,我们的竞争对手也都被裁掉了。这么多人拼了一阵,不管是输还是赢,最后的命运有什么差别呢?
很多人被裁之迅速,情绪上都来不及反应过来。我在的这家大厂,最庞大的时候企业微信上一共5万多员工,后来是以每天一两千人的速度递减,变成2万多人。3万人已经消失了,但是你好像没什么感觉,只是一个数字,吃散伙饭的时候,大家好像也并没有很失落,完全没有进入感伤的状态,甚至在讨论各种出路,比如去公立学校、职业学校之类,还有的数学老师,能去少儿编程这样的素质教育机构。
很多人直到一两个星期之后,遭遇现实的真正打击,才会开始焦虑和感伤。上次被裁后,我的简历挂在网上,基本上一天能接到一个猎头的电话,我都觉得在线教育这行换工作太容易了。双减之后,形势完全变了,不仅简历没人看,能拿到面试机会就更难了。我身边有同事也在9月的时候拿到一些offer,但是去了之后才发现,那家公司连8月的工资都拖着没发。市场环境变了,不可能再按原来的标准给到薪酬,直到这个时候,一个人才会真正体会到裁员带来的更具象的影响。
还有一些同事遭遇了明显的资产缩水,比如有的同事之前在好未来待过,他们会把一些年终奖、工资什么的换成公司股票,换的时候七八十美元一股,现在跌到了四美元一股。
出来之后,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我觉得教育是一种非常古老、常规的行业,它确实需要一些互联网的加成,但教育的基因更关键,这才是我希望做这一行的内驱力,所以我很明确,我还是想在教培行业干,最后还是选择去了一家少儿教培机构当老师。